魏武笑道:“傅公公可是想到什么线索了?”
双林微微锁眉摇头道:“并不曾,只是因为接了这差使,宫里的差使暂时免了,如今并无头绪,不如索性看看卷宗,兴许能看出什么。”
魏武意味深长道:“公公得近天颜,平日里又是极得陛下信重的,有公公在,我们只管以公公马首是瞻便好了。”
双林这几日一味低调谦和,心里其实抑郁难解,原本看这魏武审案之时问话一语中的,能干老练,年方三十出头,却通晓律书,谙于人情世故,如今朝廷中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这位从下头一步步踏踏实实走上来的大理寺卿,却是个难得做些实事的能吏,其实心里是十分尊重的,只是如今听他忽然如此暗含讽刺的说话,心里怒气一起,那隐藏在平和顺服表象下的桀骜不顺便忽然冒了出来:“大人如此袖手旁观,隔岸观火,便以为能安安稳稳做你的太平官了?”
魏武一怔,看向双林白日里幽黑平静的一双眼睛,如今居然仿佛燃起了两簇小小的火焰,还是太年轻了?他饶有兴致笑起来:“公公难道认为此案真凶当大白于天下,还真相于朝野?”魏武点了点头,失笑道:“想不到魏某人倒是小看了公公的志气,真正水浅而舟大,佩服佩服。”
双林看向他洞若观火讥讽揶揄的双眸,不避不闪:“我本以为魏大人与朝廷那等专注于文章辞藻,开口道德、闭口心性,空谈误国的大臣不同,是个实干之人,没想到却也学会了明哲保身,昧于世务,精于权谋,只怕今后聪明反被聪明误。”
魏武仿佛被逗得发笑一般:“这一个天字号的大烂污,不知公公有何法子解开了,下官倒要请教公公了,此一事事涉太子,公公又是肃王之人,我等臣子若是介入太深,岂非有站队之嫌?”
双林冷笑道:“难道魏大人以为此事袖手旁观,便是忠于陛下,不偏不倚的好臣子了?”
魏武含笑道:“难道不是?”
双林淡淡道:“我只问大人,此案若是迟迟没有个定论,此事将会如何?”
魏武兴致也起了,坐在了下首太师椅上,微微松开脖子下的袍子扣子道:“此事拖下去,自然对太子殿下名声不利,颜阁老声名狼藉,礼部一应官员最后只能一律问个渎职塞责之罪,革职的革职,流边的流边——之后太子再难担当差使,而相比之下,在外南征北战大有硕果的肃王凯旋而归,累累战绩而回,这难道不是造出此局的人所想看到的吗?公公是肃王身边人,当十分希望能看到这样的结局才对。”他这些日子在这案子上其实付出不小,越看得清楚,心里越是失望,事关几千士子前途三年一次的春闱,十数名考官官途的考试,却被当成砝码,在有心人手里拨弄,成为权力夺储的工具,而三法司与内官会审,更是□□裸的对他们这些认真审案人的一种侮辱,他也早就放弃了对这案子真相的追索,冷眼看着这案子最后的走向。
双林道:“只要什么不做,那就是这样的情形,那么,几位大人,无形中,不也已站队了?”
魏武嗤笑一声:“这也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
双林淡淡道:“容我提醒大人一句,今上自幼不得太后喜爱,便是登基之后,也与太后多有龃龉,为此,今上在两位皇子的抚养上虽有主次却仍存爱子之心,无论谁在储位上,都从未容忍任何人辱及亲子,两位殿下待今上,也是一片孺慕忠诚之心,旁人难以离间。”
魏武一怔,双林又道:“战场征伐,须臾万变,肃王征战在外,如今捷报连连,而朝廷春闱案发,对太子殿下名声十分不利,列位臣子们都是宦海老手,惯于持盈保泰,人人自以为明哲保身不站队,便为稳稳保权立足官场之不二法门,实亦愚不可及,安知上头,是不是正要借此案观遍百官言行心性?列位大人,遇事只看到其中利害,明哲保身,只做那墙头草等天风浩荡之方向便顺着倒之,焉知在上头眼里,不是将来迫害自己不得势亲子的为奸狼狈?”
魏武一听,忽然悚然而惊,如今肃王羽翼已丰,根深树大,朝廷里略有些经历的老臣,大多看出了元狩帝的栽培之意,然而当今太子,元狩帝果真会放弃吗?那也是他的亲生子!无论哪一位儿子上位,这位帝王恐怕都不愿意自己的另外一个儿子死于权力之争上。这些日子,为了春闱疑案,朝堂喧嚣,几乎每一股势力都席卷其中,有各为其主拼杀的,有落井下石借机倾轧的,更多的是和自己一样,自认为看清了局势,于是冷眼旁观的。然而,若是这位父亲对自己的儿子并非表面上的无情的时候,他们这些冷眼旁观的,和那些落井下石的,又有何益?
这位年纪轻轻传说是肃王心腹的权宦,居然能跳出肃王的立场,看出了帝王的心思,难道,他也是这场考验中被考验的一环?作为肃王近侍亲信的权宦,是否会在占上风的情况下,将太子殿下赶尽杀绝,落井下石?又或者,这位传说中在藩地深受肃王宠爱的权宦,根本表达的,就是肃王的意思?
他看向双林,敛了笑容道:“公公想得通透,既如此,公公对此案,可有高见?此案明摆着已无路可走,公公难道能另辟蹊径?”
双林看他已明白过来,微微苦笑道:“我也是这几日才想明白,此案本就不是要我们判清楚,断明白的,大人断案多年,也当知道,有些案子,我们只需要一个符合大部分人方向利益的结果,并不需要真相,做不出青天郎朗,还不了清白世间,而最可怕的是,这事以后还会做出许多许多,我们不过是在自己大而无当的良心之上,堪堪拉一条底线,让事情尽可能的不会误国误民,伤及无辜罢了。自诩清流的文臣们,孤高清白,谈甚么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一笔在手,大言炎炎,便可永远正确,然则若是要干些实事之人,却不可不委婉曲折,筚路蓝缕,于曲中求直,蓄而后发。”
魏武浓黑眉毛皱了皱又忽然松开,这些年他在大理寺,见多了诸多葫芦提案,从一开始的愤愤不平,到后头的尽力保全良心,再到如今的冷漠旁观委屈求全,竟是从未想过,会在一个宦官嘴里,听到这样的肺腑通透之言,却字字说中他的心事。他忽然微微叹气道:“凌霄阁上留名,贤良祠内画影,大丈夫在世,自当以天下为己任,匡扶社稷江山,造福万民百姓,这样的豪言壮语,朝中臣子人人会说,实则世风日下、人心败坏,官场中伪君子们裹道德之戏袍,行苟且之能事,心口不一,言行相背,我见得多了,如今忽然见到公公一言,才知道原来便是内宫之中,尚有愿意做些实事的人,从前听说公公在藩地辅佐肃王,曾做过许多实事,我只当是世人附会穿凿,阿谀奉承之语,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双林摇头道:“我也只是一点想法罢了,若是魏大人也是那等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大臣,那我也不会说这些。”
魏武看这年轻内官,肌肤光洁,面容清冷仍犹如少年一般,眼神说话,全不见卑微之态,志端识卓,气度沉静,谈吐娴雅,风度并不逊于朝廷大臣,心下隐隐叹息此人奈何居然为内官扫除仆役之辈,之前那点轻视早已抛却,他虚心问道:“如今公公之见,此案当如何处置?”
双林道:“大人可见过田里农人拔甜薯?藤要慢慢控制力度的拔除,才能依照那藤蔓根须,缓缓找到其最大的根茎,然而若是在找到其根茎之前,便将长藤用力拔除,那么则再也无人找到那根茎所在,正如历代许多大案要案,大多在最大的块茎挖到之前,戛然而止。此疑案视同其理,这春闱一案,难道除了泄露试题,便再无可疑之处?这些礼部大人们,难道真就清清白白,毫无冤枉之处?你我既然接了陛下的旨意查案,这案子难道就全无可查之处?抛开夺储站队这些杂念,你我能否先做好本职之事,无愧良心,无愧这一份俸禄?不能改变不能查之事我们查不了,难道就不能为苦读多年的士子们做一些能做到的事?便是此事不合上意,总算不是一事无成。”
魏武一怔,他这些日子主要精力都是在探查试题泄露的途径,书馆和落弟举子的去向,暴毙士子的死因,自然而然没注意过这春闱的其他事宜。
双林拿了案上的卷宗给他看:“大人请看,我这两晚,将两百名录取贡士的朱卷都一一看过,这其中十多份卷子,却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大人是查案的老手,明察秋毫,请仔细看看。”
魏武拿了那些卷子,一目十行看过几份,已怔住了,再仔细看了看,又拿了几份卷子翻了翻,叹道:“这也是科场舞弊常用的法子了,可怜我前些日子只往试题泄露上查,竟是疏忽了这个,这些卷子,第二段末句,统统都以‘而已矣’作为收尾,其中必有考官订了关节收受贿赂。”
双林淡淡道:“明日只要将这些卷子的考生的籍贯姓名都拿来查一查,再将这些考生分开讯问,只怕便能询问出这其中考官收买关节的情弊,而此外,这两百份卷子,只怕还未必这一处,大人再看看其他卷子,我昨日看了看,有十来份末句都用的‘岂不惜哉’,这还只是我粗粗看的结果,若是再多几个人仔细看看,怕是不止这些。”
魏武道:“公公心细如发,只是这样一来,便是将那泄露试题的事用旁的法子遮过去了,让那书馆老板翻供也是小事一桩,即便如此,这科场舞弊案仍是做了实据出来,太子仍是逃不出嫌疑,你我却又如何?”
双林顿了一会儿才道:“大人,此事其实大人袖手旁观随波逐流,也未必会获罪,然而于小的,却是性命攸关之事,甚至可能牵连肃王,因此,这几日我日思夜想,只要不走那一条必死之路,旁的路,兴许便是生路了。毕竟细枝末节,牵扯旁人越多,反而越容易取舍决断,今日之事,也不过是适逢大人与我坦诚相待,我便与大人分说明白,至于大人若是不愿意查办,那明日审案,只管让傅某审案便是……毕竟你我处境不同,这事既不是定能解决如今困境的唯一办法,也并非甚么为国为民之大事,说到底,不过是傅某人为这掌握在贵人手掌心里的蝼蚁之命,姑且一试,奋力一搏罢了。”
魏武凝视双林久久不言,最后终于喟叹道:“肃王殿下有你这样的英才归于氅下,审时度势如此明白,何愁大事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117章我改了3次,看了下审核记录总共被网友审核23次,待高审3次,晋江咋不去编党报呢。
☆、第120章 意在沛公
第二日审案魏武仍然主审,拿了那些卷子有问题的士子到堂上,一个一个分开讯问,不多时士子们供出了三个考官,其中一名正是副考官礼部侍郎龚选。
案审到这里,三法司诸位审官已是微微松了一口气,都有些精神一振,看向魏武和双林的眼神都有些钦佩。因为涉及需要传讯官员,大理寺当日便拟了折子上书元狩帝,奏报办案进度,元狩帝很快批回,要求继续拿问相关官员。
三名考官拿到,又审了一日,两名同考官都招了是为了重金才为上门送了关节的士子开了方便之门,因为最后圈选贡士还需要三主考官复核,因此约定只有选上了,才给钱,然而问题却出在了副考官龚选身上,因为士子们招供,龚选并未收受贿赂,只是进京后投文行卷,得了龚选的青眼。龚选则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因惜才,因为与主考官颜阁老不和,知道他不会欣赏这种务实文风,觉得这几名士子落选太过可惜,为国选良才计,因此一时糊涂才做下此事,并非为个人私利。
主审官拿了口供,当日立时又上了奏折奏报元狩帝,元狩帝看了折子冷笑道:“为国选良才?若不为金银,则图谋更为所大,其心可疑,此事背后定有人指使。”一边立时革了龚选身上官职,敕命三法司严加讯问。
又是一个深夜,双林坐在大理寺大堂上,面色苍白疲倦,他在等魏武审讯的结果,他们领了旨,只得拿了那些士子来再审,今日的夜审,自然是要动刑,他长期茹素,那种场合有些看不了,魏武看出他的不适来,便让他在上头等着,他在大牢里负责审讯。
自龚选被揭出来之后,他就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然而一时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只是感觉到……元狩帝的反应,有些古怪——他们避重就轻,抓了考官受贿之事来做文章,元狩帝在此事上,却有些过于重视,或是说,元狩帝仿佛早就等着他们发现这个一般,他有着不祥的预感。
魏武终于从大牢里上来,看到他坐在座位上深锁眉心,沉声道:“有举子熬刑不过,招了,说龚选曾于春闱举行前三日,引荐他们见了一位贵人,道是看重他们才华,因此才为他们铸就通天之梯,来日等他们跻身朝堂,便知他是谁。”
双林心里一咯噔,问道:“可有问出那贵人形貌。”
魏武摇头:“只道是隔帘相见,灯光昏暗,龚选那边,还没有招。”
双林和魏武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惊骇,双林微微打了个寒噤,低声道:“魏大人,只怕你我早就落在彀中,被人算得清清楚楚,试题泄露,不过是个引子,真正需要我们查的案子,如今才出来了……”
魏武看着双林白得犹如纸一样的脸,知道他本想避开这储位之争,如今偏偏被借刀杀人,步步竟然已被那人算清楚,受到打击不小,过了一会儿才安慰他道:“当时肃王已领军出征,此事……应该不会到他身上。”
双林满嘴苦涩:“此事昭然若揭,会是谁大人你我心里已有数,陛下亲子,如何会让人动?龚选招不招,迟早都会被问出那个人来。”
魏武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双林,低声道:“我有一事不明……这些时日,朝廷政令,都太过急了些,撤藩一事还罢了,毕竟最难的大宁藩肃王到底领了诏回了京,顺便还可以打打不服的藩王,还可以说是天家对自己儿子了解至深,对时局把握透彻,但到底行险,如今……又借春闱来剪除异己,如今天下战乱,朝局不稳,为何偏偏这个时候来行此伤筋动骨之事?”
双林心里一跳,想起前些日子和楚昭也说过类似的话,元狩帝,为何如此着急?撤藩前他重病不起,待楚昭回京后,他便仿佛恢复了健康,大家都以为元狩帝不过是装病引蛇出洞……他真的是在装病吗?
魏武看他若有所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弟,莫要沮丧,不管怎么说,这次咱们哥儿几个,总算是走对了路,至少误打误撞合了上意,此事就算不在你我这里问出来,也迟早会有人揭出来,这试题泄露的引子,根本就是为了这一天罢了。”
双林苦笑一声:“魏大人,前夜我与你肺腑一谈,言犹在耳,如今竟像是自打嘴巴……明日起,朝堂必是腥风血雨,此后,竟还是多多保重吧。”他心冷如灰,竟也无意在此等候,自取过披风来披上,出门叫了轿子,径直回宫了。魏武看着他那萧索身影,也摇了摇头,自回了那阴森森的大牢里。
第二日,龚礼虽然未招,福王楚旼却亲自到了大理寺投案,道是他主使的此事,大理寺不敢擅定,上奏元狩帝,福王楚旼暂押宗人府,命大理寺继续详查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