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血从鼻子里淌下来,脏了那丝绢。吕不韦低头伸出袖子去擦拭,却是越擦越多,吕不韦终于想起什么似的去擦脸,袖子瞬间就晕开了层层血色。他盯着看了半天,轻轻叹了口气,“算了。”
兴许是离死亡越来越近,吕不韦也难得有些不管不顾了,他扭头朝着余子式问道:“他以后是个什么样的君王呢?”
“千古一帝。”余子式看向吕不韦,“远超你所有的想象。”
“那还真是想象不出来。”吕不韦低低叹了声。
余子式别开眼,压住心中的情绪,他漠然地将视线投到远方,问道:“你死了以后想去哪儿,咸阳?濮阳?还是随便哪儿?我送你去。”
“不想到处跑了,年轻时跑了大辈子,累了,就葬在阳翟吧。”他看向余子式,“先生清瘦,棺木可买小些的,省点银子。”
“火化找个菜坛子给你埋了,更省,还不用担心死后有人盗墓鞭尸,如何?”
吕不韦一愣,想想这方法死得也挺干净,边说道:“也成吧,不过最好是别是菜坛子,换个酒坛子。”他拍了拍寡妇清刚送来的那坛子酒,“这酒坛子就不错,桃花,这酒名起的也好,大俗大雅,与我挺合称。”
余子式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他觉得心里难受。
吕不韦抱着那酒坛子躺了回去,看着那满院子的缟素飞雪,一直昏沉沉的头不知怎么的清明了几分。他心血来潮般对着余子式道:“子式,我给你唱支歌吧。”
“不用。”余子式冷硬地拒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几分哽塞,“你留着点力气多喝点酒吧,以后喝不上了。”
“没事,我不爱喝酒。”吕不韦卷起袖子,伸手便拿起那矮桌上的筷子,轻轻敲起了酒杯。
温和的嗓音掺了沙哑,听上去像是夹着风声。吕不韦边哼着调子,眼前渐渐浮上一幕场景。
铁马冰河,百万秦关。
“岂曰无衣?与之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戈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调子断断续续,一曲壮烈秦风,没听出丝毫壮怀激烈的味道,只剩悲凉。
余子式没能听完,他听了一半,起身从院子里走了出去,院子外风雪极大。
他只走了两步,身后院子里原本细细碎碎的歌声熄灭,只剩下了一片空荡荡的寂静。
余子式抬眼,眼前一片大雪茫茫,耳边只剩下一程潇潇风声。
这一日,阳翟大雪。
大秦相邦、文信候吕不韦,卒。
第18章声名
傍晚,余子式一个人躺在山坡上,旁边有只山羊在雪里刨草根吃。一人一羊对视了一会儿,天地皆静,余子式看着那山羊朝着自己走过来,低头开始嚼自己青色的袖子。
远远摸过来的魏瞎子在余子式身边坐下了,用竹竿敲走了那瘦山羊。
“那匹夫死了?”魏瞎子问道。
“嗯。”余子式枕着自己的手臂躺着,冬日阳光暖暖地照在他身上。
魏瞎子点点头,也没太诧异,问道:“死前交代了些什么?他这辈子都神神叨叨的,死前交代了不少亏心事吧。”
“早神志不清了,一个人抱着隔壁寡妇送的酒,撒了会儿酒疯就死了。”余子式嘲讽道,“还唱歌来着,以前没听过他唱歌吧?听去跟老山羊吊嗓子一样。”
“咦,你们后生说话太刻薄了。”魏瞎子不满地嘟囔。
“无所谓,他死了。”余子式似乎在笑,眼中却冰冷一片,“听不见了。”
魏瞎子被余子式噎了一下,半天说了句,“你们读书人,心都这么狠呐?他养了你大半年,死了你都不哭一下的?”
“哭了他能掀开棺材盖爬出来?”余子式想起什么似的接了一句,“忘了,他没棺材来着。”
魏瞎子听着耳边那风凉话一般的言语,觉得自己都要给那尸骨未寒的老友鞠一把眼泪,生前何等的风光,死后连块棺材板都没睡上。
轻轻叹了口气,魏瞎子觉得也是有各人的命,若是不信命,这城里多少人怕连一夜都撑不下去。
余子式翻身坐起来,手搭在膝盖上,眺望着大雪阳翟城,他知道,最多不过三日,吕不韦的死讯就会传遍七国,无数的士子书生会汹涌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