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式回头看去,鱼持剑却立,一身黑衣猎猎作响。门外院子里站了几个人,为首一个着红衣的年轻人,负手而立,眉目疏朗。
忽然,那红衣的王孙敛袖作揖,朗声道:“多年不见,燕丹拜见先生。”
年轻王孙身后诸人刷一声归剑入鞘。整个院子一下子静得滴水可闻。
余子式扭头看向吕不韦,这位大秦的前相邦正从地上站起来,勾起一旁的鞋子往慢悠悠脚上套。余子式嘴角下意识一抽,回身看向那位燕王孙,他依旧保持着作揖的动作,不急不躁,从容不迫。
终于,整理好仪容后,吕不韦直起身,朝着那位燕王孙回了一句,“太子殿下,昔日邯郸城一别,算来也有十年之久了。”
燕太子丹直起身,笑道:“十五年。”
吕不韦哑然失笑,半晌点头道:“当年你不过才六七岁的年纪,你倒是记得清楚。”
“邯郸为质,寄人于檐下的日子,谁能轻易地忘了?”燕太子丹依旧是笑。
吕不韦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向燕丹。多年前邯郸为质的两个孩子,如今一个成了燕国太子,一个成了当今秦王,可那些年的事儿,一闪神仿佛还是昨天。他似乎还是当年那个年少气盛的富家子,匹马邯郸城,偶遇了那两个买不着炸油条的孩子。
那时候恰逢长平之战,秦将白起一战坑杀四十万赵国将士,声震六国。赵人闻秦而生杀意,街头巷尾自制小面条名唤白起,入油锅煎之,名唤炸白起。一时之间风靡邯郸。当时的秦王嬴政才不过三四岁的年纪,跟着同样傻乎乎的燕丹也不知是听了谁的唆使上街买油条。若不是他出手解围,依着当时赵人痛失丈夫儿子的悲愤,当今的秦王陛下怕是早已经被下了油锅了,连带着这位燕国太子都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半晌,吕不韦收回思绪,对着燕丹笑道:“年纪大了,我倒是有些记不清了。”
燕丹的视线慢慢游走,从简陋的屋子,破旧的院落,到折角的席子,全是划痕的矮榻,甚至是角落里的积水,抬眼到漏水的屋檐,最终他终于把视线落在吕不韦身上。
落魄青衫旧故人。
想起那年邯郸街头勒马而立的朱衣青年,燕丹的眼神终于微微一沉,轻声叹道:“天下人都说先生国士无双,可又有哪个国,这么对待自己的士呢?”
吕不韦摆手让鱼把剑收回去,上前两步在燕丹面前站定,昔年的孩子如今已经是一国的太子,唯有那眉眼还带着些许熟悉的清秀,他看着他,眼前忽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模样。
黑沉沉的大殿里,他拿着书简轻轻敲那少年的脑袋。
“为何总是记不住呢?都是一国之君了,说出去让群臣笑话。”
黑衣的少年撇撇嘴,“他们谁笑话,我诛他们九族便是,堵不住这天下悠悠之口,我当什么一国之君。”
“这是暴君亡国的行径。”
黑衣少年随意地往后一仰,十二道的冠冕散落在黑色地砖上,他缓缓道:“文人乱国,我便堵上这天下士子之口,武夫乱禁,我便销毁这天下兵戈武器,文武安驰,才是天子治下,暴君亡国,是为不治。再者说,七国问鼎中原,杀百万人屠百万城想换一个盛世太平,我如今杀百人便换一个清肃朝堂,不是极好?”
吕不韦轻轻皱眉,“说的有道理,那既然陛下你不背了,臣就先回去了。”
黑衣少年猛地从地上弹坐起来,一手扯住他的袖子一手从桌上扒过书简,“先生,我就是随口说说的,我背。”少年手忙脚乱地翻书简,却怎么都找不到刚看的那一卷了,半天他朝吕不韦尴尬笑了笑,“先生,书简……书简失窃了。”
吕不韦看了眼自己被紧紧拽着的宽大袖子,又看了眼镇定地宣称书简失窃了的秦王陛下,沉默。
黑衣少年等了许久都等到吕不韦开口,终于忍不住道:“先生,你为何不说话了?”
“我怕说完陛下诛我九族。”
“……”
思绪戛然而止,吕不韦眼前站着的依旧是燕丹。
燕太子丹。
许久,他淡淡说:“太子殿下,早点回去吧,阳翟毕竟是秦国封地,燕太子丹出现在此地,不妥。”
“先生,燕国虽小,肯为先生铺一席方寸之地。”燕太子丹忽然再次敛袖弯腰沉声道:“如果先生愿意……”
“我走不了。”吕不韦打断了燕丹的话,他伸手轻轻把燕丹扶起来,替这个一路跋山涉水而来的年轻少年拂去了肩上的轻尘。
“先生,秦国已经容不下你了,朝堂政野,江湖庙堂,秦王嬴政已经容不下相邦吕不韦了。”燕丹眸光沉沉,一句话说的重若千钧。
是啊,天下人都知道,年轻的帝王初掌权柄,杀嫪毐逐吕不韦清肃秦国朝堂,秦国早已经容不下这位昔日的大秦相邦了。权势之下,最是无情帝王家。
吕不韦点点头,“我知道。”朝着面前的燕太子轻轻笑了一下,他近乎低叹地笑道:“他不需要我了。”
“先生。”
“太子殿下,吕不韦本是濮阳商人,祖辈都是商贾,周游列国做些买卖,本就称不上殿下所说的国士二字,所谓的运筹天下也过是贪恋权势富贵,侥幸赢了几步而已。”他看了眼燕丹背后站着的几个人,一字一句缓缓道:“北燕多慷慨悲歌之士,殿下,国士原先也不过是普通人而已,而因为遇上了命中的那个人,才成了国士。”
燕丹看着吕不韦,记忆中的青年经过了这十多年的岁月,鬓上已经染了几缕白发。可从那简陋屋子里缓缓走出来的时候,他分明看见的,还是当年的故人。
早就知道,劝不动的。
这人哪怕再落魄,没了高盖华服,没了金印绶带,没了三千门客没了骏马高檐,他还是当年的吕不韦,大秦的相邦吕不韦。燕丹知道,但是他依旧来了。秦燕之行多少人劝他,但他还是带着寥寥几人踏上了秦国的国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