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安归低声道:“我背你下去吧?”
“还有多远?”季凉问。
“没几步了。”许安归回答。
季凉深吸一口气,缓慢地向下移动。
这条下沉的甬道明显是新挖的,台阶下的泥土还显新黄。
最后一个转弯,楼梯消失。
季凉猛然发现前方有光在闪烁,她快步向前,冲到了那片光晕里。
遇光的那一瞬,季凉拿起衣袖,遮了些许光芒,眼眸微眯。待她习惯了眼前的光亮的时候,她才缓缓把衣袖放下,光明之后的模样,就这样完整的呈现在她眼前。
她睁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她惊在原地,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许安归说这里是灵冢。
不,这里应该是万灵冢!
在东陵帝国武将中有一种说法——人死后若是灵位前有烛火相伴,那么灵魂死的地方再遥远,都会魂归故里。
所以东陵的武将死后,不一定要有尸身,但是一定要有灵位供奉。在灵位之前,一定要有长明灯,引魂回归。
早些年东陵立国,战事不断。无数战死沙场的将士,面目全非。为了让这些将士魂有归所,便建立了灵冢,燃长明灯,只要有人念着,有人供着他们的牌位,他们的灵魂,就一定会归来!
现在在季凉眼前的,就是一排排的灵位,自下而上整齐地排列着,直达天光的尽头。那些灵位用乌木打造,呈现出一片黝黑的宁静。
灵位前的长明灯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好似已经招来了魂一般,一闪一闪地宛如眼睛在窥看着天地。
这些灵魂,望着自己脚下站着的渺小的人。
这不是密室,好似是一座塔。
从下往上看去,望不到顶。
这里祭奠着上万人的牌位,实为万灵冢。
季凉仰着头,缓缓踱步到沉入地下的万灵冢,心中有无垠的悲怆如狂风一般肆意。
那些在她梦里魂牵梦绕的画面又重新一一闪现回来。
八年前,朝东门外那场大火与万灵冢前的长明灯连成一片,哭喊与哀嚎声随着煌煌火炎一起,直上云霄,把许都整个黑夜都照得血红。
季凉的心口,似有一把大锤,正在死命的捶着她已经被压瘪蹂.躏了无数次的心脏。
“你以为这样,就会获得他们的原谅吗?!”
季凉骤然回头,满眼闪烁着灯火,眼眸通红,一字一句地质问许安归,仿佛在替那些灵魂开口。
许安归走向那些长明灯的中央,撩开衣袍,缓缓跪在中央的软垫之上,他仰头望着环绕在他周围的长明灯与灵位回道:“我从来都没有原谅过,又何须他们原谅?在我眼里,无论他们多么的欲念深陷,他们都是我东陵开国功臣。我们皇家应该给他们一个灵位,应该给他们正名。”
季凉无力地冷笑两声,而后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她指着许安归,踉跄地靠向入口的门庭。
她站不稳,只能倚着墙,悲愤地喊道:“正名?你说得轻巧!亡者已逝,你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能让这些人复活吗?!”
许安归微微侧目,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如你这般咆哮悲愤,能让他们复活吗?事情已出,与其自怨自艾不如为他们做点事,好叫生者欣慰。”
“生者欣慰……哈哈哈……生不如死,为何要生?!”季凉笑着笑着眼泪就从眼角滑落,“你早就猜到我是谁,你早就猜到了我是谁!所以你才肯一而再再而三、低声下气地来哄我!许安归,你是在祈求我的原谅吗?!你是在祈求我身后的人们,原谅你吗?!”
许安归转过身,正跪在地上,望着季凉:“是。”
“朝东门不是你做的,为何是你跟我们道歉?!”季凉擦了擦脸上的泪,缓缓站直了身子,眸光犀利,眼中带刀,“当年是谁做了刽子手屠杀军门,谁就应该跪在万灵冢向我们的家人祈求原谅!”
许安归明亮的目光一直凝视着季凉,他缓缓地出声:“好。”
季凉没有想到许安归答应得这么干脆。
她总以为皇室的人在这件事上都如许安泽那般薄情寡恩,所以她才谋划了一开始的去灵山计划,向许安归兜售智谋。
只要她对许安归的作用足够大,大到可以让他完成他心中所愿,她就可以用另外一件事来与他交换。
她助他一统中土,而他要帮她替朝东门事件的将门翻案。
她谋划了八年的计划,在这一刻全线崩塌。
因为许安归从始至终都知道她是谁,从始至终都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所以,这些时日,他跟她说的那些话,真的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另有所指!
许安归望着季凉惊诧的表情,缓缓道:“你还想要我帮你做什么,我都同意。只要能消除你心中的怨恨。”
季凉蹙眉,不做声。
许安归从身侧取下月芒剑,双手托起:“我……甚至可以以死谢罪。”
季凉抬眸,看见许安归手上那把剑的时候,有一股邪火从心海深处只涌上脑门。
她迅速站起身,快步走向许安归,从他手上拿过月芒剑,仓啷一声,银剑出鞘,剑刃笔直地放在许安归的脖颈之上,冷然道:“你们许家本就该死!你们本就应该向这些替你们许家打下江山的人谢罪!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吗?!”
许安归没有回话,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微微扬起了下巴,露出他宽大的喉结与脖颈,一副安然受死的样子。
季凉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许安归缓缓张口:“若是杀了我,可以让你不再怨恨。我不反抗。我已经跟镇东镇西交代过,今日若我死在这里,他们会护送你们出许都——远离这里,不要再回来了。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结局。”
季凉望着许安归的脸许久,想要辩清楚他说这些话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