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安桐道:“她在这里,被我看见才是真正的不好。东宫是赵皇后所生,赵皇后虽然贵为皇后,但贤妃还未落发之前,皇后之位形同摆设。即便是贤妃落了发,父亲也很少去咸宁殿。赵皇后与贤妃恩怨已久,这时候太子妃不去合宫夜宴来长嬉殿,若是让有心人看见,传出去,恐怕是够太子头疼几晚上的。”
墨染似懂非懂。
许安桐继续道:“她是郭太师的女儿,即便是有资本不在意太子与赵皇后,她也不会蠢到自己给自己找事,回去把我去长嬉殿的事情说出去的。而且,她这个时候来这里,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说罢许安桐便走了过去,空旷的宫门前,隐约有回声。
郭若雪惊奇地转过头去,看向来人的方向,只见这男子面容清瘦,却有着与月神一般清冷的面庞,宛如神明一般坠入凡间。
这人一身气华如她早上看见那个一身尘泥之色一般,让人忍不住地卸下心防。
郭若雪看见这人一身皇子礼服,略微回想了一下,此时此刻能出现在皇宫里有的皇子,恐怕只有最近才归朝的四皇子清王殿下了吧。
许安桐欠身行礼:“见过太子妃殿下。”
郭若雪柔声道:“是……清王?”
“正是。”许安桐转向长嬉殿门口,“太子妃今日没去合宫夜宴,想必是身子欠妥,这样在夜风伫立,若是让有心之人看见,怕是太子殿下会头痛几天。”
郭若雪亦是轻笑转过身去,面向长嬉殿:“我不给他找事,他的头就不会痛了吗?”
许安桐没想到郭若雪会有如此惊世之语,只是一愣以后,笑道:“不想太子妃还是一个如此随性之人。”
“许久没有随性过,也是最近才想明白。”郭若雪回道。
许安桐点头,也不过多的追问只是邀请她:“既然来都来了,同我一起进去喝一盏茶再走吧。想来红烛姑姑应该也不会嫌麻烦。”
郭若雪摇头:“不了,清王既然有事找贤妃娘娘,那我改日再来。”
许安桐嘴角挂着如同月芒一般地笑意:“恭送太子妃。”
而后目送郭若雪离开,许安桐仰头看着长嬉殿三个字许久,才推开大门。
第61章◇
◎母子◎
进入长喜殿,映入眼帘的就是院子里那高过殿阁的合欢花树。许安桐缓步走向那颗合欢花树,顺着树干往下摸,摸到了几处用刀子划出来的痕迹。
许安桐的眼睛里瞬间落满了星辉,隐隐发亮。
墨染看过去,问道:“是六殿下测身高划在上面的痕迹?”
许安桐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摸索了一下便收了回来,不回答,看向大殿的方向。
红烛端着一个碗从殿里退出来。
许安桐见状连忙走上前去:“红烛姑姑。”
红烛看见许安桐吓了一跳,有些结巴:“清王殿下怎么在这里?今晚不是合宫夜宴?”
许安桐没有回答,目光落在红烛手中的一个瓷碗,伸出手去拿过来闻了闻,问道:“贤母妃在喝药?”
红烛点点头:“娘娘有些失眠的老毛病……一直都在喝药调养着。”
许安桐俊眉一蹙:“我去看看。”
红烛半蹲,目送许安桐进去,而后对墨染道:“随我去茶水间做一碗茶吧?”
墨染看了看大殿,点点头,跟着红烛去了。
许安桐步伐流转,走过远长而寂静的回廊,跨过朱红门槛,仿佛穿越了许久的时光,一身青灰色朴素衣衫装扮的贤妃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贤妃闭着眼睛,跪在蒲团之上,手中滚着念珠,嘴里念念有词。许安桐眉头微皱,扶门站立,蜷缩在衣袖里的手微微颤抖,竟不敢上前一步。
那微光中的一身裟衣,仿佛是这尘世中最圣洁的佛莲,安静地绽放在佛光之下。
“王爷为何不进去?”红烛已经烹了好两盏茶,缓步向着许安桐走来。
贤妃听见红烛询问,睁开眼睛,缓缓回头,看见了矗立在长嬉殿门口的许安桐,瞬间眼泪便从那双美眸中低落。
许安桐见贤妃如此反应,下意识地撩开衣袍,膝盖狠狠地磕在地上,连叩拜了三下。
在许安桐身后的墨染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红烛给拉走了。
贤妃清秀而绝美的脸上,两行清泪落在裟袍之上,许久才出声:“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
许安桐连忙站起身,走过去,跪在边上的蒲团,眼眸微红。
贤妃先是摸了摸他的清瘦的脸,然后又摸了摸他的胳膊与肩膀,缓声道:“怎么会这么单薄?在外面过得不好?”
许安桐抓住贤妃的手,摇头。
贤妃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摸了摸许安桐头发:“头发倒是比小时候长得好些,那时候我真的很担心你这一头稀疏的头发长得不好,长大了梳不起发髻可怎么办。看来你在惠妃那里,她是很用心照顾你的……”
许安桐点头:“是,惠母妃待我很好。把我当亲生儿子一般看待。”
贤妃欣慰地点点头:“我就知道,她会善待与你,不然当初也不会把你送到她那去抚养。”
贤妃上下仔细地看着许安桐许久,秀眉微蹙,柔声道:“桐儿,你不会怪母亲当年把你送到别人膝下抚养罢?”
许安桐摇头:“母亲当年为了生下我,拼掉了半条命,在床榻上养了一年才恢复了身子。为了让我能够安全长大,不得已让文史局的人在我生辰八字上说了谎——我这样克生母的八字,只能由别的嫔妃抚养。我知道母亲的苦衷,那时皇后势大,母亲才入府,你必须寻找一个可以与皇后抗衡的靠山,才能确保我的平安。惠母妃心里恨毒了皇后,她的父亲解和在朝堂之上有着举足轻重地位,她确实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贤妃擦了擦脸上的泪:“这些话,是你惠母妃同你说的?”
许安桐苦笑摇头:“惠母妃虽然待我很好,但从来不会随便提到您……在我痛恨您的那些年,是六弟开解的我。”
一听许安桐提到许安归,贤妃的脸上总有掩盖不住地欢喜:“安归那孩子,自小就挂念着你。无论他得到了什么好东西,上学堂的时候,总要给你带过去。谁人劝他,他都不听。”
许安桐亦是轻笑:“是呢,那时候他才五岁,很是喜欢听我吹箫。父亲赏给他一只稀罕的白玉箫,他想都不想地就拿给了我。我以为他是在跟我炫耀,碎了那只白玉箫,他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是送给我的,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他要回来了。”贤妃幽幽地吐出了一句话。
许安桐点头:“是,他要回来了。”
“我不想看见你们兄弟相残。”贤妃抬眸,“可,我无法阻止你们相残,对吗?”
“解家等我回来,也等了很久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许安桐垂下眼眸,有那么一瞬,亦如佛莲一般傲然绽开。
世人都说东陵六皇子许安归有万花凋零的绝世容颜,却不知四皇子许安桐也有这种出自于贤妃绝美容颜的承袭。
贤妃长叹一声,无奈地点点头,翻手,把许安桐的手紧紧地握住,低声道:“那便去做吧。我相信你们,无论最后是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会善待对方的。安归那个孩子,你我都了解,你在他心里永远都是他的兄长,他绝对不会难为与你。而你今日肯来看我,也是想告诉我,你已经原谅我了,你不会为难你的亲弟。既然你们都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那便去做吧。作为你们的母亲,我只有一个心愿,那便是你们都要在这皇城里活下来,长命百岁。”
许安桐垂眸,看着贤妃枯瘦的手,眼中溢出泪水:“我以为,您会为了安归,要我放弃。”
贤妃轻笑:“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他虽然是在我身边长大,但是你们两个在我心里的分量是一样重的。我怎么会偏心安归而劝你。这件事由不得你,就如当初我把你送走,由不得我一样。我们都是困在这座金碧辉煌笼子里的鸟,不得自由。”
贤妃拍了拍许安桐的手,抬眸看向许安桐:“那个凉薄位置,不过就是另一种身不由己的开始。如果可以,我不愿你们任何一个人坐在那个位置上。”
许安桐心中一颤:“母亲,你……心中还记恨父亲吗?”
贤妃有些愣神,目光游离在窗外那片高大、残败的合欢树上。往日种种,皆如夜风一般灌进她的脑海里。
许久,贤妃收回自己的目光,缓缓摇摇头:“我们上一辈的恩怨,就让我们自己来了结罢。你不必太过挂怀。”
皇家后宫的这些秘闻,从来都不为外人所道。就算是许安桐也不可能知道的详尽。
他自小养在惠妃身边,惠妃身边的人都很忌讳提到贤妃。
他的生母贤妃与当今东陵帝的恋情,还是他在外游历的时候,听茶馆里那些喜欢讲皇家秘闻的说书先生说的。
什么“绝世美人,冠绝后宫”“从此君王不早朝,三千宠爱与一身”的帝王恋情成为了民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许安桐至此才知道,原来东陵帝与自己的生母贤妃,有这么一段广为流传的佳话。
可是那说书先生怎么可能让自己的书一帆风顺下去?自然是有许安归顶撞东陵帝离宫出走与贤妃落发为尼、凄惨终了的桥段在后,为这段帝王之恋添油加醋。
许安桐当然知道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多半都是为了博得噱头的营生,有些事情编的夸张了些,不可全听全信。
可是他相信,那段至死不渝的帝妃之恋,是真实存在过的。
正是因为存在过,现在再看贤妃的处境,才觉得无比凄凉。
他暂时无法改变贤妃凄凉的现状,便不敢再多问下去,只好换了个话头,问道:“红烛姑姑说,您一直在服药?”
贤妃点头:“老毛病了。”
许安桐蹙眉,“是御医院那些人不肯好好给您看病,一直拖着?”
贤妃淡然一笑:“都是为了生计,何苦为难别人。”
“那……”许安桐沉吟片刻道,“我去寻一些民间的神医来给母亲看病吧?”
贤妃微微一笑:“皇后虽然一直心狠手辣,可我总归是没出这个皇宫,后宫总还在她的掌管之下。若我有个三成两短,她必逃不了干系。她没有那么蠢,让我那么痛快地死掉。她巴不得折磨死我,让我痛不欲生。放心罢,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是我没用……”许安桐手缓缓攥紧。
贤妃揉了揉许安桐的手:“哪里是你没用,明明是我没用才是。我若有法子,当初也不会送你离开,让别人欺你。”
两人静坐着,再无更多的话语。
好似这些年从来没有过隔阂一般,只是平常的一个儿子来探望生病的母亲的情份。
远处有宫廷长乐若隐若现,合宫夜宴的上空,被灯火渲染得通红。
贤妃盯着许安桐看了许久,她想把许安桐的模样努力记在心里。许安桐却不好意思的一直低着头。
好一会贤妃才道:“合宫夜宴你是偷跑出来的,该回去了。”
许安桐抿着嘴,盯着贤妃的眼眸,死死地拉着贤妃的手,不肯松开。
第62章◇
◎正月◎
贤妃从未见过许安桐如此孩子气模样,顿时笑开了,那一瞬间仿佛身后绽放了一树春花,潋滟夺目。
她向许安桐挪去,伸手抱住了许安桐,在他耳边轻语:“乖,听话。我们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不争这一时长短。你们都一个一个地回到我的身边,我会珍惜自己的身子,必不让你们担心。你,也不要让我担心好吗?”
许安桐狠狠地抱了一下贤妃,便离开了贤妃的怀抱,向后撤去,又恭恭敬敬地叩了一叩:“母亲说的是,儿子以后长留许都,自然有的是机会来看母亲。”
贤妃很是满意,又交代一句:“你惠母妃对你是养育之恩,你千万不要做让她伤心的事。”
“是,儿子都记下了。”许安桐站起身,“儿子先走了,母亲好生养病。”
贤妃也从蒲团上站起身,走向许安桐,帮他把方才坐皱的衣袍给展平:“切记,无论如何,都不要让自己置于险境。你若有什么拿不准的,可以来找我,我帮你参详。”
许安桐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