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相信这天下就算人人都会负他,祝知宜也是那个唯一不会在他背后捅刀的人,如此一想,祝知宜竟成了他在这世间唯一信得过的人。
这种相信完全是基于祝知宜的君子品性和秉性纯善,并非基于他们的交情,祝知宜对他一视同仁得很。
但若是祝知宜真的做了他的给事中,会有改变吗?
他不知道,或许也不会有吧,祝知宜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人。
但想到诡谲云涌的朝堂之上不再是他一个人,每次俯视大殿的时候会有一个温暖熟悉的身影静静站在自己不远处倒是颇令人心动。
心动到梁徽如此八风不动的人自己主动去撕开他温和明君的假面,向这些个滑头老臣露出年轻的锋爪,更像是第一次宣战,第一次将平静水面下暗涌的波涛推到台面上。
梁徽极擅忍辱,擅克制,擅韬光养晦擅压抑欲望,但这一刻,他像乘胜追击的野狼,露出狰狞锋利的犬牙,就着猎物露出破绽的伤口往死里咬,半分不肯饶人:“张尚书。”
张田中脊背躬着,更低一分。
梁徽又沉声叫了一遍:“张尚书。”
张田中这才硬着头皮站起来。
梁徽竟还露出一个安抚的淡笑,叫他无需如此紧张:“你不是说君后为国后,于公于私护驾救主天经地义,为何要破格提用,让朕给你解惑么?”
张田中惶恐道:“臣不敢。”
梁徽懒得管他敢不敢,自己说自己的:“若按你的说法,姬宁护驾也是职责所在,君为臣纲,臣下救君天经地义,那姬宁、陈越与昨日一众冲锋陷阵的武将也都不必赏了,这律法得赏罚分明一视同仁啊你说是不是。”
此言一出,武将面色顿时难看了几分。
这几年武将之后还从未有过封任三品的,梁徽破格擢姬宁为从三品,虽是不让姬宁入后宫的安抚补偿、退让妥协,但也是隐隐释放出出亲近、启用的信号,让这些年怀才不遇的武将看到了希望。
若是这番好事被兵部搅黄,那他们誓不罢休。
司马左校尉是个两头晃荡的中立派,眼看局势越来越僵,忙站出来请罪道:“圣上英明,是臣等目光短浅格局狭隘,皇上谨遵祖制任人唯贤,臣等望尘莫及,臣何献代表司马校场十二部赞成皇上破格启录,唯皇命是从。”
梁徽挑了挑眉,没出声。
有一人肯带头,搭了台阶,后面自然有人跟上,一呼百应:“臣吏部侍郎中廖平——”
“臣京兆尹李迁一—”
“臣督查使黄安明——”
“唯皇命是从。”
看这样子是真有些怕了,梁徽玩味地看着他们跪拜的身影,过了片刻才抬起手:“都起来吧。”
那副猫逗老鼠、温柔一刀的模样又不见了,他转向从头至尾都仿佛置身事外的祝知宜:“君后。”
“你呢?你怎么想?”梁徽目光铮铮望着他,“你要不要当朕这个官职不高、又累又苦的给事中?”
祝知宜迎上他的视线,眼底浮出很淡的笑意,站起身,郑重行礼,声音如投珠掷玉,落地有声:“臣祝知宜——唯皇命是从。”
等朝臣陆陆续续退了下去,梁徽眉眼才肯露出一点疲态,他昨夜一宿未眠,揉着山根闭目养神,幽声问:“君后怎么还不走?”
祝知宜抿了抿唇,迈步至他面前,郑重行了一礼:“臣祝知宜谢过皇上。”
无论梁徽是出于什么心思让他出仕,也无论官职大小位阶高低,他都感激。
这是他的志之所在,心之所向,这是祝知宜身上与生俱来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和百年渊源的世学家风耳濡目染决定的,他再饱读诗书,再宽和无争,也无法突破自己的局限性。
屈于后宫那一亩三分地的祝知宜不是一个完整的祝知宜,是梁徽为他被关得密不透风的人生砸出一个透气的窗口,从此天光得以进来,祝知宜觉得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梁徽大概是真的有些累,缓缓撩开眼皮,颇冷淡地敷衍:“不必谢朕,是君后才干出众,生来该为大梁江山操劳。”
熟悉的讽刺意味,看样子是昨夜置的气还没消下,祝知宜这时候瞧他顺眼,便觉有些好笑,甚至……好玩,眼尾不自觉带了笑意,就这么看着他。
梁徽被他看得发毛,皱眉,朝门口抬了抬下巴道:“君后不同他们去骑射游玩,在这做什么?”
祝知宜眉心那点痣不似往日清冷,娓娓答来:“臣乃新晋给事中,自当伴驾。”
梁徽:“……”
夜里,营地帐火通明。
这个营帐是专门搭给梁徽议事的,春猎为期半旬,京中紧奏都由使卫快马加鞭送至雁行山。
梁徽挥退下人,对座下发鬓渐白的老者示意:“老师喝茶。”
石道安犹豫再三,还是道:“陛下已为大梁国君,不可再称臣为老师。”
“老师不必与朕生分。”梁徽自嘲一笑,他在那些王公大臣面前装得人模狗样,但自己是什么落魄出身他自己清楚。
当年被流放出宫,若不是在国子监教书的石道安赏了口饭给他吃,又帮他请郎中治天花,他早就成乱葬岗里一具皮烂肉腐的无名尸了。
他在宫中没资格从学,是这位老儒交他识汉字、读诗书、知礼仪。
他这人做戏惯了,待旁人都是滴水不漏,倒是对这位安贫乐道的老臣还有几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