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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春的日头有了暖意,街上的行人闲散漫步的行人也多了起来,谈笑与吆喝和春风一起铺开在这京城。
清王巳时才从外面鬼混回来,急急忙忙地闯进书房,对着那个伏案批折的穆卫影哭嚎道:“三哥!我的叶兮容要回扬州了!”
“回扬州?”他没抬头,但还是接话。
“玉鞍楼之前是在扬州,三年前来京城的。”清王自顾自地坐到一旁,给自己倒了杯茶,“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听说叶兮容要被玉娘送回去了,他还欠我一次赔礼呢!”
“怎么突然要回去?”穆卫影看他说得起劲,便接了话茬。
清王突然神秘起来,装模作样地左顾右看,悄声说:“我听说,好像是因为他白日宣淫,现在到处都在议论纷纷,本来京城第一的名号就够让人眼红了,如今旁人一逮着落井下石的机会就不会放过了。哎,只可惜,我以后恐怕没处听曲儿了。”
“哦。”穆卫影敷衍地应了一声,他对外人的风流韵事并不在意,也不关心穆青云有没有地方玩乐。其他的不知,若是单比起乐理琴艺,九儿并不逊色那位第一乐师。
清王嫌弃地咋舌一声,“不解风情。”
“要不是今天受邀要去踏青,我今天就去找叶兮容了。”说完之后,义愤填膺地又出去,像他小时候常常来告状又吃瘪的模样一样。
他很久没去踏青了,这些年在荒芜的漠北,春天是模糊的,只有身上的暖意和风沙让人知道冬天已经过去了,荒芜一季连着一季。望向窗外,春日正好,柳条抽新,是不是找个闲适的日子也出去走走?
手头上的事却件件都让人烦闷,漠北使团已经启程,不日之后已将到达京城,不仅各处都要安排的琐事太多,更让他头疼的是,这次竟然是他在战场上的老对手巫晔作为使节来京,这个人一向阴险狡诈,此次入京,怕是另有目的。
另一方面,这些琐事花费他太多时间,与秦溪商讨的事只能暂且搁置,虽然不待见皇帝,但是若是在外人面前露出手足不和的破绽,难免会招来横祸。
明明刚刚还觉得春光明媚,但一番思索下来,又觉得碍眼了,在椅上如坐针毡。是真想去校场上骑马飞奔几圈才好,可一想着那个多疑的皇帝,只能放弃。
人生还真是处处都要碰壁一番。
他强撑着恼意,将这些文书所呈之事都一一安排妥当,不知不觉,已经午后。他没有用膳的心情,简单吃过之后,又回来把细枝末节都再审查了一遍。
一切处理好后,原以为会轻松下来,但这种心里沉闷的感觉依旧在,盘旋在心头无处消散。
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抬眼看见书架上特意腾出来的位置放着的琵琶,断了弦,是上次在湖边九儿落下的,他让人去做了把新的,吩咐门外的张管家:“备马,玉鞍楼。”
他翻身上马,午后明媚的春光淋在身上,让人舒了一口气,扬鞭策马,春风拂面,心中烦闷似乎得以纾解。
玉鞍楼——
他到九儿的房前,门没有关,九儿一袭白袍坐在窗台上,明媚的春日在他身上有了实体,不再虚无,束发被窗前的风撩得很高,他侧着身望着窗外,思索着什么入了神。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九儿这样的神情,像是悲悯万物,又冷静克制,好像这个人不属于人间,明艳却有距离,似乎下一秒就要随风而逝,成那春日。
“怎么了?”他出声,不知道是害怕他真的就这样消散,还是出于担忧。
九儿闻声回头,见了他,皱着的眉头松散开,月眼如勾,笑着说:“王爷怎么来了?”
“心里烦闷。”他走进来,九儿从窗台上下来,给他沏茶。
“此茶降火,又不湿寒,王爷可以尝尝。”
他接过,茶香淡而不寡,盈盈绕指,的确沁人心脾,安抚焦躁的心神。
“你替我递本书来。”他抿了口茶,春日的新茶犹有清明雨水的余韵,微苦却回甘。九儿闻言顺势从书架上给他抽了一本过来,交与他,是一本史书。虽然离如今已有些久远,却仍然值得一读。
他翻开来,挑着自己不大有印象的一卷从头读,其中九儿用小楷作的批注也被他仔细读过,字句之间颇有深意,完全不像个普通的风尘之人。
九儿见他安下心看书,便轻手轻脚地去取了琵琶来,轻轻波动,乐音如流水从指尖泻出,却不同于正楼或欢快或靡靡的曲调,他的音调悲悯,绕梁余韵摧人心肝。
穆卫影听着乐音觉得悲戚,很久没有这般感同身受了,侧头去看九儿,后者少见的认真神态让人不免动容,手上的指法娴熟,带出乐音生动,一声一声,肃杀悲凉之意扑面而来,而后沉淀在史册的字里行间,落日孤城,尘淹白骨,一时沉浸其中,无法脱身。他甚至想起了四年前的那场战事。
换做京城第一乐师恐怕也不过如此。
如此,便丝毫不觉时间流转,沉浸书中,几卷看罢,他抬眼,烛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点亮,已入夜,九儿似乎有些
', ' ')('倦意,倚着琵琶眼睛微眯着,手指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困了?”
他有些歉意地放下书,轻声说,却还是把他吓了一跳,弦音一乱,头磕在弦轴上,倒吸一口凉气,捂着头,又眨了好几下眼睛,说:“不困不困。”
穆卫影觉得他这嘴硬的样子好笑,伸手把他的琵琶拿过来,“去睡吧。”
毕竟昨夜没睡好,这会儿才困成这样。
九儿看着他,凤眼里的眸子如一潭美丽清泉,引人入胜,“王爷不去睡吗?”
“睡。”
“那我替王爷宽衣。”九儿弯身替他解下玉佩,放在床柜上。
“本王替你赎身怎么样?”
九儿捧着解下的腰带的手顿在半空,他可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出,他又不是真的,哪来赎身的说法?
“怎么王爷突然说起这个?”
穆卫影看他的惊讶的样子,伸手触了触九儿的脸蛋,“不好吗?直接住去王府就是。”
指节触及的热情烫红了耳根,一半为这邀请,一半为撒谎,话越说头越低:“可姨娘待我不薄,就这样走了多少于心不安;熟客虽然不多,但也算知己交心,就此别过也可惜。”
他才不能走,收钱赎身走了这欺君的罪名怕是更上一层楼。更何况,姨娘听了那些传言今日原本说要将他送回扬州,他好不容易才说服她让自己留了下来,可难保以后姨娘又有这个念头,到时候恐怕连告别都来不及。
“......”
他没听到王爷的回复,再抬头时,只看他自己解了衣裳躺上床。
“歇息吧。”
生气了?
九儿歪歪头,轻轻勾唇,脱了外衣,放摇红烛影去歇了,就着亮堂的月色钻上床,躺到他身畔,“王爷要睡了?”
“嗯。”
“王爷没用晚膳,不饿吗?”
“不饿。”
“要不要吃点东西?”
穆卫影扭过头,身旁的人眸子清明,带着三分月色和七分热忱,看上去好似天上宫娥和人间烟火尽在其中。
他动了“吃点心”的心思。
但他看九儿香肩的衣襟滑落,凝脂上还留着好几处牙印,就仿佛昨日与恶犬缠斗过,这只恶犬还是他自己。
歉意立刻占据了上风。
“不要。”
他是来寻清净的,不是来寻花问柳的。他如是安慰自己。
“那好吧。”听九儿声音就在笑,伸手握住他的手,不一会儿就静静睡下。
留他一个人面对凄清的月色和微微勃起的性器,好不容易才忍下来睡着。
虚实之间,穆卫影做了一个梦。
梦里周围黄沙漫天,折戟断剑,分外悲凉。青涩的少年一身沾血的戎甲,沾满黄尘的脸上,陡然滑落两行清澈。怀里人的脸上血泪混着尘土,未被尘埃遮蔽的眼睛疼惜地看着他,缓缓一笑,被他握着的手脱力垂下,打在被血浸染透的沙土上.....
他眼睁睁看着二哥离世,在这切身的痛苦里无法脱身,越陷越深,最后一无所有,一切归尘,天地间独留他一人孤身。
周围的万顷黄沙弥望,影影约约传来一段哼唱的乐音,尘埃飞扬,依稀身影白衣如画,宛如谪仙踏入人间尘世。那身影向他奔来,划开漫天黄尘,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来人却握住他的手,暖意从指尖传进心底,抚慰他的伤痛,哼唱的曲调悠扬,轻轻萦绕在心头,让他逐渐冷静下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随着哼唱越来越近,那张脸越来越清晰,穆卫影倏地睁开了眼——
九儿很早就醒了,睁开眼的时候,屋外天还没亮,半掩的窗投下月影。王爷规规矩矩地睡在一旁,手还被自己牵着,九儿轻轻笑了,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对着他,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看着他英气的剑眉微蹙,似乎做了噩梦,他伸手轻抚他紧皱的眉头。
“别、别丢下我...”
王爷的呓语声很轻,是他没听过的语气,好像梦里什么人离他而去。九儿默默握紧他的手,又靠在他肩上,像小时候母亲哄他睡觉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胸口,哼唱母亲给他唱过的歌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乐声悠扬,王爷似乎慢慢平静了下来,皱着的眉头渐舒,神色也缓和下来,九儿盯着他继续哼着,手却逐渐放慢轻拍的动作,直至停下。正要抽回手,王爷却突然睁开了眼睛,顺着手扭头看过来,他们就这样在黎明时的夜色里四目相对。
九儿愣了愣,默默把手抽回来,有些尴尬地笑,明知故问一句废话:“王爷你醒了啊?”
王爷看着他,刚舒展的眉头又微皱,盯了许久。
他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去,“我还没睡饱,我再睡会儿。”
刚要松手转身时,却被人紧紧握着手不放。
“谢谢。”王爷抓着他的手,说。
他被王爷突如其来的示弱戳中了心扉
', ' ')(',心一软,转了回来,不再抽开手,“做噩梦了?”
“嗯。”
“梦见什么了?”
王爷没说话,借着光,九儿看到他眼底似乎有泪,一时也愣住。
什么人,只是梦见都落泪。
九儿伸手替他拭去眼角的泪,凑上去,带着私心轻轻吻上他的唇,柔软地贴合,含着他的唇瓣道:“只是梦而已。”
梦而已,对穆卫影来说,却是实实在在发生的过往。从梦里醒来的那一刻,跌进了九儿的眉眼,他一时也愣住,尽管只是个梦,却在睁眼的那一瞬间重叠。
九儿吻罢就要退开,却被他翻身压住。
“怎么?”九儿躺在他身下,看穿他的心思,也没躲,勾了勾唇,明知故问。
“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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