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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鸾听明白了,笑了好一会儿。
“果然又是这招。虽然名声难听了点,但实在是好用。”
她笑够了,穿戴起一身随意的小袖纱罗对襟襦,配夏天新制的金绣牡丹石榴裙,不紧不慢起身去了前头正殿。
“叫郎进来吧。”
宗正卿一把年纪了,又是未出五服的宗室叔伯,被八百铁甲兵大清早地围了宗正寺衙门,拉不下老脸进宫求见刚及笄的先帝幺公主。
这次替宗正卿送明细单子过来的,是宗正卿自己的嫡长子姜鸣镝,在宗室小一辈里排行第。
宗室大排行和皇家嫡脉是分开排的。宗室里行的姜鸣镝年纪可不小,二十浪荡年岁,也不急着娶亲,一个月倒有半个月宿在平康坊的青楼楚馆,是个京城出了名的风流纨绔郎。
宗正卿是未出五服的叔伯没错,但论到姜鸣镝这辈,已经出了五服了。
亲戚血脉隔得远,姜鸾以前宫宴时见过几面,心情好时叫一声堂兄,心情不好不冷不热叫一声姜郎,姜鸣镝捏着鼻子也得应。
见了姜鸾,姜鸣镝不敢马虎,笑吟吟过去行了个长揖到地的揖礼,当面把单子掏出来,摊在明堂长案上,自己跪坐在对面坐席上,一一详细解释完毕。
开府事务繁杂,明细单子列满了几百条。头一条就是:
‘公主府披甲卫士百人,开支用度八十金’。
姜鸾有点意外,指尖轻触着第一条,满意颔首,
“八十斤足金,合计一千两百八十两金[1]。五十两一长条的金铤一摞摞地叠起,可以装满整个长木盒子,不算少了。宗正寺费心了。却不知是每个月的用度还是每半年的用度?”
姜鸣镝拿了帕子出来擦汗,“每半年的用度……”
姜鸾:“哦!每半年八十斤金。有点少了。披甲卫士开支很大的。”
姜鸣镝尴尬地笑,“不是八十斤金。是每半年……八十两金。”
姜鸾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殿里安静了一会儿,她面无表情摇了摇团扇,“下一条。”
姜鸣镝擦着汗继续念,“公主府每人每日口粮二两米面。”
姜鸾摇团扇的动作也停了,“二两米面?你们喂鸟呢?本宫听丁翦说,胃口大的将士一顿就能吃一斤米。”
姜鸣镝尴尬笑着,指回第一条,“正是因为米面份额略有不足,因此才有八十两金的用度补贴。”
姜鸾把团扇往案上一搁,躺回竹榻,“行了,姜郎,我明白你父亲宗正卿的诚意了。宗正寺那边的八百兵继续围着吧。”
“别啊!”姜鸣镝大声叫屈,“公主府的开支用度惯例就是如此,汉阳公主府发放的开支份额,已经是五十年来记载的第一等的公主府待遇了。不信公主自己亲看。”
跟随来的书吏抱来鼓鼓囊囊的牛皮袋。
姜鸾不信邪,当真一页页地翻看起宗正寺的陈年卷宗,越看越疑惑。
“往年这些公主府,开府蓄养的人口都上千了吧。怎么靠这点宗正寺拨款立足的?”
姜鸣镝唉声叹气,说了实话,
“公主府可不比王府。一百个公主里头,能开府的不超过十个。能开公主府的,哪个不是天家捧在手里宠爱的娇儿?惯例都是圣人开内库,逢年过节手指缝里贴补一点,再封上五百户的食邑,什么都有了。哪个公主府需得靠宗正寺这点份额过活呢。”
姜鸾听明白了,团扇摇了摇,
“如此说来,我倒是个例外了。耶耶去的早,圣人不肯给我食邑。除了宗正寺这点拨款份额,还真找不到其他处的进项。姜郎,你说说看,难不成开府以后,公主府全府上下的人每天就靠二两米面那点鸟食吊着命?”
姜鸣镝无话可说,把手边放冷的煎茶咕噜噜饮了个干净,咬着牙拍胸脯,
“臣做主,回去和父亲说,把每人每日的米面份额提到半斤。”
姜鸾不冷不热回应:“聊胜于无,至少饿不死了,能活着撑到半年后宗正寺再拨款。”
姜鸣镝擦着额头的汗尴尬地笑。
他以为后面还有的掰扯,没想到姜鸾居然轻易放过了他,从竹榻坐起身,示意苑嬷嬷收起那沓厚厚的明细单子,
“行了堂兄。彼此都是姜姓血亲,一口一个臣的,听着不舒坦。当面叫阿鸾吧。许久没见堂兄了。”
姜鸣镝心里大为感动,回忆了一会,“是有五个月没见阿鸾了。上次见面还是上元宫宴那次。”
姜鸾微微一笑,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她记忆里的上次见面,比五个月可久远多了。
前世连续几场叛乱,姜姓宗室血脉凋零,剩下的见势不对,各个自请离京,远离是非之地。
最后倒只有姜鸣镝这位出了五服的远房堂兄,偶尔还会进进宫,陪她说说话,是她前世那一生里不多见的手足温情亮色。
想到这里,姜鸾抿嘴笑了一下。
“你父亲宗正卿这回做事不地道。一笔写不
', ' ')('出两个姜字,他掌着宗正寺,受了先帝不少恩惠,却偏向旁人为难我。但既然堂兄亲自来了,我不为难你。明细单子收下了,堂兄回去吧。督帅那边我托人和他说,把那八百兵给撤了。”
姜鸣镝喜出望外,感激地连声道谢不止。
临走前顺便卖了个好。
“宗正寺这几日正在和钦天监那边商议公主府开府的吉日。已经挑定了几个上上大吉的好日子,过两天就会送进临风殿过目了。”
姜鸾把长案上的纸笔推给他,姜鸣镝提笔写下几个日期。
最近的是六月二十。下一个吉日就得进了七月了。
“六月二十,宜破土动工,宜迁居,是个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姜鸣镝指着头一个大吉日,
“唯一不好的是正好撞上大暑。京城热得慌。阿鸾若是怕热的话,不妨避过六月,往七八月里挑日子。”
姜鸾吩咐把人送出殿外:“具体的开府日子,容我再想想。”
目送姜郎出了宫门,姜鸾收回视线,苑嬷嬷陪伴在身侧,全程听得清楚,又开始犯愁。
“郎说的不错,但凡开公主府的,哪个不是天家捧在手里呵护着的掌上明珠。只可惜先帝去得早,如今紫宸殿那位靠不住。勉强开了公主府,却为米面钱财这等小事犯愁。这、这以后如何是好啊——”
“行了嬷嬷,能放出宫就是极好的,至少有了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不用每天在宫里拘着抄经了。”
姜鸾打断苑嬷嬷的絮叨,轻松地笑,“米面钱财之类的都是小事。京城里的门路多的是,有了靖善坊麒麟巷的公主府,还怕打不开财路?”
几个贴身亲信都露出愕然神色,“什么样的门路?”
姜鸾提笔在长案上那几个日期圈了个最近的“六月二十。”
“开府宜早不宜迟。”她丢下笔,细白的指尖卷着自己柔软乌黑的发尾,
“天气热点不碍事。天气热了,多备点遮阳凉棚和消暑解渴的冰饮子又不麻烦。只要各家的礼单早点送过来就好。”
她想到什么就去做,立刻兴致勃勃地提笔,开始清点京城各处的高门大姓,边写边念,不到半个时辰,列出长长一个单子。
把长单子递给做事最为稳妥的秋霜,郑重其事地叮嘱她,务必按照名单,挨家挨户发请帖。
譬如四大姓这样的高门,枝繁叶茂,族人众多,卢氏分为露山巷卢氏和乐游巷卢氏,谢氏有东西两处本家大宅,可以发不止一个帖子嘛。
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开府机遇,怎可错过各家的厚礼。
苑嬷嬷和几个贴身大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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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装帧精美的请帖,经由门房处的亲兵,交由外院书房的幕僚整理,最后送到了裴显的案牍上。
兵马元帅府今日不寻常,外门通往正门的数十丈过道两侧,每隔五步,便站一位长戟护卫的披甲卫士,铁刃映光,护卫森严。
裴显正在书房里接待来访的贵客。
中途接过幕僚送进来的拜帖,停下交谈,随意翻开扫过一眼。
“靖善坊麒麟巷汉阳公主府……择吉开府,定于六月二十……?”
他算了下日子,不动声色地合拢请帖,放回案上。
幕僚退了出去,正堂里的宾主双方继续商谈。
今日前来拜访的贵客,笔直端正地跪坐在长案对面的坐席处。眉目清冷,襕衫广袖,赫然是谢皇后的嫡亲兄弟,中书舍人谢澜。
“澜今日登门,来意已经说得极清楚。京城各家百年根基,彼此互为姻亲,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裴督帅初来京城不久,虽然执掌了京畿军务,又入了政事堂,但关于京城各姓世家和朝堂诸派系的关联,或许并未窥得全貌。澜不才,略知一二。督帅若有问起,澜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显听完并无什么反应,只起身走近木窗边,卷起竹帘。
夏日初升的朝阳照亮了书房的两面白墙。
窗棂处搁了一盆含苞欲放的兰草,清晨的露珠挂在长叶尽头,露珠晶莹,绿叶鲜妍。
他仔细把兰草花盆捧回案边,避开夏日骄阳,这才重新拾起话题。
“裴某初来乍到,但京城四大姓的显贵门第,裴某还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今天的这番话,谢舍人是替哪家带给裴某的?谢家?王家?”他笑了声,“该不会是卢家吧。”
京城四大姓之一的范阳卢氏,最近运势不大好。
卢氏嫡系出身的卢望正,官拜兵部尚书。
朝廷追究月里的围京兵祸,虎牢关守将石虎臣畏罪自尽,牵扯到了石虎臣的举荐人,兵部的郑侍郎。郑侍郎为了保全自己全家老小,在狱中供出了顶头上司卢望正的阴私事。
这次御驾亲征,号称点二十万精兵,实际发兵只有十二万。
因为戍卫京畿的南衙禁军的总数目加起来也只有十二万,还包括了许多不能上战场的老弱病残。
多来年,户部拨下的南衙禁
', ' ')('卫军饷调度一律按二十万实额发放。中间的八万空饷去往何处,早已是各方心照不宣的秘密。
只有龙椅高处的天子不知。
谢澜仿佛并未听见裴显声音里的淡淡嘲意,一板一眼地继续说下去,
“督帅追查这次的兵祸,扯出了兵部空饷之事,牵扯到了兵部尚书卢望正。”
“卢望正其人,名‘望正’而处身不正,堕落门楣,不堪为世家子。卢氏族长已经通知族人,打算在近日开宗祠,将卢望正一系剔出族谱。督帅如果要追究的话,卢望正已经束手待擒,无论是抄家流放,按罪论刑即可。”
说到这里,谢澜的声音顿了顿,缓缓吐出了他今日登门最重要的一句劝词,
“——非要牵扯到卢氏全族,百年巨木,连根拔起,地陷根出,裴督帅的立身之地亦不安稳。于督帅自身又有何益处?”
只可惜裴显丝毫没有被这番劝词说动。
“谢舍人拉拉扯扯说了半日,还未回答裴某之前的问题。”
他握着白瓷瓶,慢悠悠地往兰花盆里注入一线清水。
“昨日才发兵围了卢氏大宅,拘捕了卢望正,今日谢舍人大清早就登门了。谢舍人已经说明了来意,不妨再说清楚些,你究竟是替哪家传话?”
谢澜垂眸:“督帅应知道,四大姓彼此嫁娶通婚,谢氏和卢氏互为姻亲。谢某有一位族兄,单名一个‘征’字,出任了平卢节度使的职务。”
“谢征谢节度。”裴显颔首,“久闻大名,谢氏当代极出色的人才。怎么,他和卢氏有姻亲?”
“正是。族兄谢征已经亡故的发妻,便是卢氏女。膝下一儿一女,都是卢氏女所出。”
谢澜平静地陈述道,“族兄谢征,眼下正带着五万勤王军,驻扎于京城外郊。军中事务繁杂,不方便进京。澜今日冒昧登门求见裴督帅,便是奉了族兄的意思,请督帅高抬贵手,放过卢氏本家。”
“如此说来,谢舍人今天是谢节度的说客?”裴显淡笑,“谢家人说话都客气。先礼后兵?”
他放下白瓷瓶,拿过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水滴,慢条斯理道,
“不瞒谢舍人,卢氏家大业大,卢望正卢尚书又是卢氏嫡系出身,养尊处优惯了。昨天拘拿下了狱,略动了刑,卢尚书便吐露出许多不为人知的阴私,侵吞皇田,私铸甲兵,卢氏全族抄家流放的罪名是足够了。当然了,裴某做事有数,谢舍人放心,追查卢氏一族,牵扯不到其他大姓的姻亲身上,”
谢澜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再度提起:“谢某的族兄如今正在城外……”
“谢节度掌了五万勤王军,驻扎在城外。裴某知道。”裴显的态度更加彬彬有礼,客气带笑,
“谢氏在京城有两处祖宅,占了通化、通义两坊的半坊之地。劳烦谢舍人回去知会谢节度一声,只要谢节度的五万勤王军不擅离驻地,裴某担保,玄铁骑绝不会围了两处谢宅,也绝不会为难谢氏族人。”
谢澜明显地深吸了口气。
停顿了片刻,他维持着平静语态继续往下说。
“谢某今日登门拜访,不只是族兄一人的叮嘱。谢某也受了卢氏家主的亲笔书函嘱托。”
“哦?”裴显指尖随意拨弄了几下兰草花苞,又往白瓷瓶里添了些新水,“卢氏家主亲笔的书函里嘱托了些什么。”
谢澜从大袖中取出一张书函,双手奉上。
“裴督帅锋芒展露,如锥出囊中,非池中之物。河东裴氏,亦是绵延百年的高门望族。”
谢澜露出了郑重的神色,字斟句酌地道出下句,
“不知裴督帅在河东可有婚娶?卢氏族中有嫡出之女,卢氏娘才貌双全,贤淑知礼,在京城略有佳名。范阳卢氏,愿与河东裴氏合二姓之好,结秦晋之盟。”
—————
傍晚时分,晚霞满天,公主府长史淳于闲在临风殿外求见。
开府在即,进出临风殿求见的人络绎不绝,文镜并不多阻拦,简单盘问几句,直接把人带了进来。
这次开府的声势不小,最近几天,往京城各家送帖子的公主府管事们几乎跑断了腿。其中格外要紧的十几家请帖,是淳于闲亲自送去的。
庭院里枝繁叶茂的大梨树下,他擦着满头的热汗,向姜鸾回禀最新的动向。
“今日臣属亲自去了最为要紧的家。”
“先去晋王府见了王府大管事,着重解释了公主不想晋王殿下涉险,因此没有发请帖去晋王府。”
”又去了丁翦将军的府上,当面解释了公主不想丁将军在晚宴上撞见裴督帅,被诘问五月二十六当夜的事,请丁将军务必开府早晨就来。”
”最后又去兵马元帅府送了请帖,请府上两位幕僚转告裴督帅,京城崇尚厚礼,裴督帅上门务必带足礼金。”
姜鸾靠在竹榻上,边听边赞许地点头,“话都送到处了,处的人也都应下了?”
“处都应下了。就只有一点意外,臣属要从兵马元帅府出
', ' ')('来的时候,有位姓何的幕僚托臣属带句话给公主……”
淳于闲指了指殿外,门槛边摆放了一株叶片蔫吧下垂打卷儿的四季兰。
“说是裴督帅早上会客时,不小心浇多了水,上次从公主这儿拿去的四季兰似乎烂根了……问公主能不能救。如果救不回来,公主殿里有没有多余的兰草,劳烦再挑选一盆好养活的送过去兵马元帅府。”
“嗯?”姜鸾立刻起身,叫了宫里最擅长侍弄花花草草的白露,两人一起过去弯腰查看那盆四季兰。
白露蹲在花盆边,心疼地托着蔫嗒嗒失去活气的叶片,沮丧摇头。
“这是把满缸子水都浇花盆里头了?”姜鸾重新坐回去竹榻,不满地摇了摇团扇,
“最好养活的四季兰,都能给他养死了。早上他会的是哪位贵客,谈了什么大事,把我的花浇成这样?”
淳于闲摇头,“臣属不知。何幕僚是个嘴巴严实的,丝毫没有透露来客的身份。只简略说了句,宾主谈得不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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