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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鸾的声音不大不小,不只是附近二兄和小舅听见了,就连地上跪着的卢四郎也听见了。
他关在牢狱久不见天日,脸色苍白如纸,如今更像是比新粉了漆的墙还要雪白,目光原本麻木盯着地,倒像是突然清醒了似的。
卢四郎大礼拜倒御前,嗓音带着哭腔,“罪臣求死!罪臣不堪侍奉贵主,愿和父兄死在一处!”
姜鸾一口喝干了她的半两小杯里的酒,放下酒杯起身,几步走到卢四郎面前。
羊皮小靴的乌色靴尖抬起,踩在他大礼拜倒、落于地面的早已褪色的蜀锦衣袖上,踩过两步,又要去勾卢四郎的下巴。
卢四郎唰地侧头闪开了。
姜鸾嗤地一笑,脚步挪开两步,转身对高处目瞪口呆的姜鹤望道,“二兄,我就喜欢他的小脾气,我就要他。”
不等姜鹤望回过神来,她几步凑近二兄身侧,又小声允诺,
“二兄别担心,发落入奴籍,搁猫犬苑的笼子里养着。就当多养只猫儿。养得喜欢了就多留几日,不喜欢了还是送回牢里。你们就当他死了。”
耳边传来砰的一声响,裴显把手里的巨樽搁在案上,寒声道,“前所未闻,荒谬之极。”
姜鸾压根不理他那边,只对二兄撒娇。
“反正是已经死了的人,搁棺材埋土里,和搁我那儿的笼子里,有什么区别呢。点点在我那儿养了快一年了,我难得看中第二个。”
姜鹤望被她几句话绕进去了。
自从死里逃生了一场,他自觉看破了世间许多俗世看法。人哪,活一辈子不容易,何必处处拘谨着,还是及时行乐的好。
他当即松了口风,“以罪臣身份侍奉东宫绝对不可以,搁笼子里当猫儿养一阵子,多只狸奴,养到不喜欢了送回牢里,倒也不是不可以……”
新帝那句‘不是不可以’的口谕,被理所当然认作是‘可以。’
姜鸾欢呼一声,撒娇地晃了晃,立刻谢恩,
“多谢二兄恩典!回头阿鸾再去灶台亲手煮一碗梨子水送给二兄!”
姜鹤望满意了。脸上带了欣慰的笑,摆摆手,“小事。”
姜鸾从袖子里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自从大黑布袋子送进来卢四郎,懿和公主已经说不出话了。
她瞪大美目,眼睁睁看胆大包天的幺妹从衣袖里取出了准备好的软绳和黑牛皮项圈,啪嗒,扣到了卢四郎白皙的脖颈上,牵起了就要带走。
拖了几下,拖不动。
卢四郎不肯随她走。
他年纪不大,气性着实不小,在牢狱里蹲了几个月也未磨平,众目睽睽之下被一道牛皮项圈扣上脖子,还听说什么以后‘搁笼子里养’,他被当场硬生生气哭了。
卢四郎发起了犟脾气,通红着眼眶跪在原地,死活不肯动弹,口口声声都是“罪臣要死!让罪臣死!”
姜鸾拖了几下拖不动人,裴显的坐席就在侧对面,原本已经要起身阻拦,见她拖不动人,卢四郎宁愿死也不愿随她去,唇边泛着一丝凉笑,又重新撩袍坐下了。
重新慢悠悠喝起两斤巨樽的酒,偶尔打量一眼趴地上不动弹的卢四郎,只等着看笑话。
姜鸾把绳索几圈卷在手掌中,蹲下去,压低嗓音凑近耳边,对发犟的卢四郎推心置腹地说了句,
“听好了,本宫像是缺狸奴的人吗?费了大心思把你弄出来,就是想保你的小命。但你自己想要找死,谁也拦不住你。”
卢四郎趴在地上死不肯挪动的动作停下了,视线惊愕地转过来。
姜鸾不管他信不信,继续说,“两条路给你自己选。要么,你回兵马元帅府,继续被关押,和你的父兄一起上刑场,大好头颅落地,此身入土万事休;要么,你随我回东宫,我保下你的性命,大好年华,谁知日后如何。机会只有一次,你想好了说话。”
说了,松开手里的绳索,展开两步,等他决策。
卢四郎眼眶通红,僵硬地跪坐在原地。
姜鸾等了一回儿,试探着又牵了下牛皮绳索。卢四郎这回被牵得动了,他起身跟随身后,摇摇晃晃地走出一步。
姜鸾满意了。
她牵着卢四郎走到御帐门帘子边,阻止了内侍卷帘的动作,叮嘱御帐里的两名东宫禁卫把黑布口袋原样给卢四郎套回身上,重新鼓鼓囊囊地扛出去,低声叮嘱了他们:
“趁裴中书还在宴席里不得脱身,赶紧把人送回东宫去。动作要快,莫要半路被拦下了。”
一边说着,眼角不放心地往身后瞄。
裴显果然已经站起身,表面虽然看不出端倪,但刚才摆出的闲适姿态已经不见,神色淡漠,姜鸾一眼看出他已经极怒了。
眼看他就要追上来阻拦,姜鸾扬声冲他喊,
“裴中书,本宫赐你的酒都没喝完就要离席?太不给天家颜面了吧!”
裴显面若寒霜,停在了原处。
姜鸾赐他的两斤巨樽的美酒,还剩了浅
', ' ')('浅一层底。
眼看着黑布口袋把人塞回去了,姜鸾亲自撩开门帘,低声催促,“快走快走!”
裴显感觉今天自己切身体会了一个词句,叫做‘百忍成钢’。
当着圣人的面,他按捺着喝完了巨樽里头浅浅一层的几两酒,当众亮出杯底,唇边噙着一丝笑,声音甚至称得上温煦地问姜鸾,
“殿下可满意了?”
姜鸾一看就知道,今天把人惹大发了。
“裴中书酒量过人,本宫裴佩服。”
她丢下一句撑场子的场面话,多余的废话不说,吩咐内侍卷帘,自己踩着羊皮小靴,哒哒哒地跑了。
惹事的人跑了,惹出来的事还在。裴显在御前告了退,毫不迟疑追出了御帐。
不想才出来几步,御帐外的空旷处却又站起一名政事堂重臣在等他。
正是李承嗣,李相。
李承嗣笑呵呵地拉住裴显的袍袖,“裴中书,裴中书留步!身为臣下,追着东宫皇太女出来,何必如此气盛啊。”
若是别人阻拦,裴显或许可以不理会。
但李相和他之间格外不同。
裴显的脚步停下,侧过身对着李相那边,面上看不出什么外露情绪,微一颔首,
“李相有何高见。”
李相抬手邀他离席几步,抚须微笑说明来意。
“刚才皇太女殿下的车驾过来龙首原,打了个岔子。如今宴席过半,我等之前商议到一半的事,还是要继续商议出个结果来啊。”
裴显不置可否。
之前李相找政事堂几位重臣商议的,是要不要一起去圣人面前劝谏,皇太女不能立驸马之事。
“上一任的女君,同样是高皇帝的嫡亲妹妹。在高皇帝面前发下毒誓,终身未嫁娶,未生子,立高皇帝年幼的皇长子为东宫太子,保我大闻朝国嗣绵延,百年不绝。”
李相眯着眼捋须,“后面的事情,裴中书自然是知道的。东宫太子在女君的看护下安然长大,长到十岁时,太子出阁读书,性稳重端肃,朝臣皆叹服,太子十五岁时提前加冠,女君退位为大长公主,皇位传于太子,是为英宗皇帝。”
肃杀的山风卷起秋叶,呼啦啦两人面前,吹动了两位政事堂重臣身上的显赫紫袍。
裴显面无表情地背手站着。
“李相的意思是,因为八十年前的女君终生未嫁娶,未生子,如今的皇太女殿下也应该效仿前人,年纪轻轻十五六岁,一辈子不选驸马,孤独终老?”
他侧过身,嘲讽地往热闹的宴席中间一指,
“但李相忘了,八十年前,高皇帝病重过世,临终前才要求女君发下终生不嫁娶不生子的毒誓。如今圣人好好地高坐在宴席中央。圣人刚才还私下里提了挑选驸马的事。李相就算是未雨绸缪,也太早了吧!”
李相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确实早了些,也确实是未雨绸缪。刚才在御帐里见了小殿下,虎头虎脑地,长得相当壮实啊。身子壮实,便能平安长大。小殿下十岁出阁读书,其实十年时光倏忽而过,也不会太久。因此老朽才和裴中书商议商议。”
他脸上的笑容深了些,“谁人不知,裴中书和东宫虽说如今有了些小龃龉,毕竟是曾经认了亲的,关系不同寻常。裴中书的意见,圣人也是格外着重的。老朽这才过来私下里问问裴中书的想法。”
“裴某没什么想法。政事堂四人,崔中丞反对,王相还在斟酌。李相若是决议要劝谏,还请直接去圣人面前。”
“呵呵呵。”李相朗声笑起来,“没什么想法,其实也代表了裴中书的想法了。”
他递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眼,“今日的秋日宴是一年一度的盛事,老朽却看裴中书似乎不大高兴。是不是皇太女又对裴中书做了什么——”
裴显勾了勾唇,“多谢李相关怀。裴某正在喝酒赏景,并无什么不高兴。难得的大宴,席间热闹,回去喝酒?”
“呵呵,说得好。回去喝酒。”
各怀心思的两人前后回去了席间。
即将分开入座时,裴显停下脚步,嘴角噙着淡笑,问出一个极尖锐的问题,
“李相既然打算得如此长远,小殿下如今才满月,李相就未雨绸缪提起皇太女不选驸马,终身不嫁娶、不生子,小殿下‘十岁出阁读书‘的种种未来事——敢问李相,当初册立皇太女时,为何不当着皇太女的面提起?”
李相噎了一下。
新册立的这位皇太女殿下,看着楚楚纤弱,脾气可不像相貌看起来那么软,他当面把人得罪了,不知道以后会遭受什么迎头巨浪。
“还在议的事。”李相挂起笑容,和煦地说,
“先不急让皇太女殿下知道。裴中书不是也至今还没有把皇太女‘半日读书、半日观政’的要求直接驳回东宫吗。”
裴显淡笑,“李相说得极好。”
被李相拦住打了个岔,再回热闹的酒席间,哪里还能看得见卢四郎的人影。再仔细去看,东
', ' ')('宫马车似乎也少了一辆,肯定趁机送走了。
惹事的罪魁祸首倒是毫无内疚之心地坐回自己的食案处,周围又围拢了许多的少年郎君。
这回她身边没了谢澜,喝多了几杯酒,瓷白的肌肤透出隐约嫣红,一双乌黑眸子也朦朦胧胧的,里头隐约水波荡漾,几个刚出仕的少年郎君几乎忘了矜持和身份,越凑越近,眼里毫不掩饰少年人特有的羞涩爱慕。
裴显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视线。
但不知怎的,那极短暂的一眼瞥到的刺眼景象却仿佛在心里扎了根,他刻意地不去看,那个方向传来的谈笑声却时时刻刻地钻入他的耳朵。
他坐回自己的席位,很快便有相熟的同僚过来敬酒。他被人拦住觥筹交错了几轮,越喝越烦闷,几乎压不住心底升腾的那股躁意。
倒真像是刚才李相所说的,一年一度的登高盛事,处处热闹的秋日大宴,只有他一个不痛快。
他抬手挡住面前同僚的敬酒,自顾自地喝了一杯,把酒杯往案上重重一放,起身离席。
“薛夺。”他沉声唤道。
————
姜鸾心里惦记着卢四郎。重新入宴没有太久,就要告退,提前离席回京。
没想到刚起身,还没来得及去御前跟二兄告退,居然被人堵住了。
薛夺带人把退路堵死,带着点歉疚说,“对不住殿下。我们督帅吩咐下来,请殿下再留片刻,督帅有些话想私下里说。”
“没什么好说的。卢四郎我是不会还他的。”姜鸾有点不高兴,“二兄都同意了,他倒拦着。裴中书有什么话,别对我说,直接找二兄说去。”
见姜鸾要发作,薛夺赶紧说了句,“我家督帅要说的事,和卢四郎无关,和殿下自己有关。”
嘴里好说歹说,连哄带求地请皇太女移步不远处的半山凉亭。
“劳烦殿下过去。我家督帅就在凉亭里等候。”
姜鸾知道他的意思。
这里人多眼杂,她这个储君去寻臣下说话不奇怪;如果臣下主动来找东宫说话,落人有心人眼里,不知背地里生出多少猜测。
她无可无不可地迈开步子。
身后窥视的众多目光直到水青色的布幔帷帐后才消散了。
水青色的布幔,把半山的一座供休憩歇脚的凉亭围住了一半。正对着龙首原宴席处的那一半被严严实实地围了,对着山景的那一半没有围。
凉亭对着周围环绕山色,秋意浓重,半山枫叶半山卷云,有点意境。
裴显侧身坐在凉亭的朱红栏杆上,曲起长腿,随身佩剑被他随意地搁在膝头。
群山那边的秋阳映照不到凉亭这边,他矫健修长的身形隐藏在大片的阴影里。
或许是今天席间喝得有点多,听到姜鸾走近的脚步声,他并不回头,也未起身行礼。
视线盯着远山红叶,只说了句,“别急着跑。把话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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