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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亮起了初春的晨光,透过敞开的四面窗,透进了政事堂。
卢四郎被卸了绳索,推到了灯火透亮的明堂下。
李相温煦地跟他说话。
“来者何人,为何敲登闻鼓。不必太过拘谨惧怕,就在这里一五一十地说。若你击鼓鸣奏的是大事的话,我等定然转达圣人天听。”
卢四郎在亮堂灯火下抬起了脸,“草民……卢凤宜。出身范阳卢氏,露山巷长房嫡次子。”
御史中丞崔知海就在这时匆匆跨过门槛,走得太急,差点被门槛绊了下,正好走到门边的裴显拉了一把,把他扶住了。
“两位来了。”王相神色如常地一指座位,“请坐。皇太女殿下也到了。”
姜鸾盘膝坐在明堂正中,黑底大牌匾下的红木罗汉床上,捧着杯热腾腾的清茶,打开东宫带过来的百宝嵌花梨木提盒,拿了双长筷,在里头挑挑拣拣。
“今日过来瞧热闹,你们议你们的,本宫听着就是。”
李相今日却没打算让她置身事外。
他捋须笑问,“卢四郎,老夫依稀记得,去岁冬日里,卢氏嫡系定的都是死罪。你理应在狱中受绞,如今怎么却逃出生天,来宫外敲登闻鼓啊。”
卢四郎垂目盯着政事堂的水磨石地,“皇太女殿下在御前求情,圣人开口,免了草民的死罪。草民在东宫苟活了几日,又被送去城外别院居住。”
李相没有顺利问出他想要的“东宫把人当做狸奴养”的荒唐事,卢四郎隐瞒不提,又提到了圣人开口赦免。
李相的心头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还是办下正事要紧,其余事先搁置一阵无妨。
他话锋一转,直击正事,“卢四郎,你逃出生天,本应感恩戴德,度过余生。今日敲登闻鼓,又是为了何事?”
“太皇帝设立登闻鼓,乃是为天下百姓洗刷冤情。卢四郎,你曾经是罪臣之身,既然得了圣人御前赦免,如今依旧是大闻朝的子民。有什么冤情,今日直说无妨。”
卢四郎俯身拜下,开门见山说,“草民家族蒙羞,贪腐军饷,私铸甲兵……桩桩件件都是死罪。卢氏举族尽殁,以全族性命偿还死罪,草民无甚可说。但草民听说裴中书抄没卢氏家产当时,上奏朝廷,抄没出十二万两金。草民有疑虑。卢氏家产远不止十二万两金……”
卢四郎的供状里牵扯出了裴中书三个字,崔知海的脸上登时变色,迅速地瞥了眼在座的裴显。
裴显纹风不动地坐在原处,并未显出任何震惊神情,也未开口阻拦卢四郎说话。
他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模样,仿佛被牵扯出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不相干的人,听着听着,甚至还端起茶盏,啜了口茶。
裴显的养气功夫,崔知海是佩服了。但他毕竟是久经官场的人,从卢四郎短短一句话的供状,他已经看到了前方的深渊,再往前几步,京城才稳定下来的局面又要地动山摇。
崔知海开口阻止,“卢四郎身份存疑。登闻鼓多少年没人敲了,哪能随便出来个人敲几下鼓,就能动摇了政事堂的肱股重臣。本官觉得,可以先把此人押入牢中,细细查问——”
王相就在这时开口了。
他和蔼地说,“卢四郎身份并无任何疑问。此人确实是露山巷卢氏嫡系子弟,老夫和他相识。让卢四郎说下去。”
崔中丞震惊地住了嘴。
惊骇的视线陡然看向王相。
王懋行,太原王氏嫡系出身的老臣,文武百官之首,声望卓著,朝廷的定海神针。
无论朝臣们如何政见分歧,互相攻讦,王相始终不偏不倚地站在正中,从不轻易偏帮任何一方,也从不轻易和任何一个派系交恶,多年以来,在朝堂上起到了制衡的作用。
今日的政事堂里,王相却亲自下场了。
崔中丞惊骇的目光又唰地转向身侧的裴显。
裴显依旧是那副安然如山的神色,似乎王相亲自下场、意图掀翻他根底的举动也不能让感到他震撼。
崔中丞最后看了眼坐在明堂中央的皇太女殿下。
姜鸾在吃蒸饼。
东宫女官拎进来的百宝嵌花梨木提盒,里头放的似乎是珍香斋的四色蒸饼,她拿筷子夹起一只热腾腾的小蝶儿,小口小口地吃得香甜。
注意到崔中丞的视线,姜鸾还冲他抿着嘴笑了下,笑完了继续低头吃蒸饼。
崔知海绝望地转开了视线。
——这位纯粹是来看热闹的。
京城又要地动山摇,仓促间他也做不了什么,明哲保身吧。
崔知海端正地坐在自己的坐席上,视线盯着面前的水磨地,再不说话了。
卢四郎继续往下陈述:
“草民有疑虑。卢氏家产远不止十二万两金。卢氏家族认罪伏法,草民无话可说,但裴中书借着查抄名义,侵吞草民家族的私产。草民要敲鼓鸣冤,冒死奏上朝廷!”
王相看他的目光更加和蔼了。
“卢四郎,以你
', ' ')('估算,卢氏家产应有多少。裴中书贪墨国库,贪墨了多少啊。”
卢四郎迟疑着,看了一眼姜鸾。
姜鸾已经吃完了一个蒸饼,放下长筷,盘膝靠在罗汉床边,手肘撑着小巧的下颌,目光专注地望着他。
卢四郎对着姜鸾的方向大礼拜下,低头肃然道,
“草民的估算,卢氏家产至少有十二万六千两金,裴中书贪墨国库,至少贪墨了六千两金!”
李相捻须微笑的动作停在原地,半晌没动弹。
王相脸上和蔼的笑容也消失了片刻。
崔知海被口水呛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裴显撩起眼皮,扫了眼上首位托腮聆听、满脸兴致盎然的姜鸾,拿起茶碗,喝了口温茶。
姜鸾听到这里,悠闲地开口了。
“哎呀,六千两金,虽然不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数目,但也不算很小了。抄家入库向来是个肥差,搜罗个一千两金、两千两金,悄悄落入兜里,大家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六千两金,圣人知道了,也要下诏斥责的啊。”
她劝慰裴显,“裴中书,贪墨的罪名不好听。为了六千两金,白担了个贪墨国库的大罪名,何必呢。当着政事堂诸位重臣的面,你认了吧。三日之内把六千两金归还国库,本宫做主,不多追究你的罪名。”
裴显起身请罪:“殿下恕罪。一时起了贪念,贪墨了六千两金铤,事后整日后悔惭愧不已。六千两金至今放置在兵马元帅府未动,臣明日就运去户部,归还国库。”
姜鸾拍手赞扬,“知错即改,善莫大焉!”
又好声好气地和其他几位重臣商量:“抄家卢氏抄出了十二万两金,贪墨六千两金。数额不算很小,但也不算巨大。裴中书又答应全归还了。为了这点事,把二品政事堂重臣革职查办,追究贪墨国库的罪名,有点太过了。圣人那边也会觉得小题大做。诸位觉得呢。”
李相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冷冷地对卢四郎开口喝问,“登闻鼓可不是好敲的。鸡皮蒜末的事惊扰圣听,你可知,你已经犯下了不敬大罪!”
卢四郎高声道,“并非鸡皮蒜末的小事。罪臣另有件大事,秉明圣听!”
“草民被圣人恩赦免死,皇太女殿下心慈,安置草民在城外别院度日,了此余生。不想十二月里,竟有一拨豪强将草民掳走,运送去了京畿某处防守严密的庄园。自称是草民家族的旧友,威逼利诱,要草民敲响登闻鼓,栽赃给裴中书,把裴中书贪墨的六千两金,说成二十万两金!”
卢四郎大礼拜下,“草民昔日不成器,却也入仕数年,略认识官场几人。那口口声声自认卢氏旧友的人,并非卢氏旧友,昔日从不登门。草民以为,此人冒名顶替,把草民推出去攻讦朝廷重臣,背后必定藏着极大的阴谋!”
“草民敲响登闻鼓,一来是为了保住草民自己的性命,二来恳请朝廷彻查到底!所谓‘卢氏旧友’早上亲自驾驶牛车送草民来宫外,盯着草民敲响登闻鼓,应该不会走远,还在附近守候消息,草民恳请朝廷立刻发兵,围捕此人!”
话音刚落,政事堂里响起一阵清脆的鼓掌声。
姜鸾正好吃完了第二个蒸饼,拍手称赞,
“说的极好!可见卢四郎经历了生死一遭,如今是彻底回头是岸,一片忠心向着朝廷了。北衙禁军神武卫中郎将,薛夺何在!”
薛夺就在门外,借着当值,竖起耳朵偷听里头的动静。忙不迭地戴好红缨头盔,疾奔进来,
“末将在!”
姜鸾冲他摆摆手,“还忙着戴什么头盔,赶紧带你的兵,出去外头抓人吶。”
“末将尊令!”
姜鸾起身,在明堂里溜溜达达地走了一圈,走到李相面前。
“哟,李相,面色不好看。早上吃坏了肚子了?”
李相面沉如水,原地默然坐了片刻,挤出一个笑容,“皇太女体恤。老臣早上没吃早食,腹中空空,或许因此面色不太好看。”
姜鸾点点头,回身从提盒里取出一个寿桃蒸饼,包在干净帕子里,递给他,“吃吧李相。裴中书大清早从珍香斋买来送去东宫的。还热乎着。”
她从李相跟前走开几步,看了眼对面的崔知海。崔知海哑口无言,坐在原处猛喝茶。
“崔中丞,大清早地喝那么多茶水,你早上也没吃东西?你也吃个蒸饼?”
崔知海接过一个芝麻馅的兔儿蒸饼,不知滋味地啃了一口。
姜鸾又拿了个牡丹蒸饼,说,“王相——”
自从卢四郎咬死‘六千两金’的贪墨,王相就再也不发一言。
他并不接姜鸾递过来的蒸饼,起身行礼,“老臣告退。”说罢官袍飘荡,拂袖出门而去。
“啊,王相不肯吃你的蒸饼。”姜鸾遗憾地,把牡丹蒸饼递到裴显面前,“裴中书,你自个儿吃了吧。”
裴显从容接过蒸饼,“谢殿下赏赐。”
姜鸾瞅了眼他此刻的神色,还是瞧不出
', ' ')('什么端倪。
牡丹蒸饼是蜜汁鹿肉馅的,裴显慢条斯理地吃完,起身擦手时,李相和崔中丞早已经告退了。
不只是他们,但凡有点眼色的都看出今天政事堂里情形不对,平静深海翻涌起了骇人旋涡,周围值守的宫人全都悄然退出去,站得离旋涡中央远远的。
四面窗户敞开的明亮政事堂里,只剩下最后两个没走的人。
姜鸾盘膝坐在罗汉床上,就着手边的茶壶和空杯倒了杯温茶,推过去对面。
“吃完蒸饼喝杯茶,压压惊。喝完茶尽早把六千两金铤送去户部,再给二兄秘密上个认罪奏本,骂自己骂得狠一点。六千两金也不算少了。二兄应该会下密旨训斥一顿,罚你年的俸。你身上那堆零零碎碎的散官职衔,说不定也会被削去几个。”
“谢殿下。”裴显接过那杯温茶,啜了一口,感慨说,
“送来六千两金铤,换走了狸奴一只,城外狸奴别院一座,转手又把六千两金拿回去了。殿下好筹划。”
姜鸾嗤地笑了。“算计不过人,服输掏钱就行。”
—————
薛夺磨刀霍霍,请战了七八日,终于有了光明正大领命动手的机会,立刻带了手下精锐,猛虎下山一般直扑出宫,半个时辰不到,连车带人全抓了回来。
皇宫附近等候的青篷小车,车上查看动静的‘卢氏旧友’,连同赶车的大青驴都抓了。
这次抓到的大活人身份不一般,大人物手下的得力帮手,知道许多机密事的心腹幕僚,软硬兼施,很快撬开了口。
过去数月里,京城暗中发生的阴私事,一桩桩地抖露出来。
京畿坞堡是王氏秘密产业,坞堡里查获的强弩和死士是王氏私兵。
最新的一桩是顾六郎的事。
皇城西门的守将刘牧光,家族能够在京城扎稳脚跟,接受了太原王氏的不少恩惠,刘牧光知恩图报,收下了王相的手书,按吩咐行事。上元夜,故意灌醉了李虎头,当夜的皇宫城防露出破绽,左掖门无人看守,从外皇城可以直入后宫。
当夜安排和顾六郎同住一室的宗室子,性情是个尖酸刻薄的。宴席上被刻意撩拨了几句,提起谢五郎如今的风光,那名宗室子生出嫉妒,当夜果然大放厥词,激得顾六郎半夜去东宫讨说法。
按照幕僚的筹划,顾六郎喝多了酒,性情又轻佻,酒后失言,说话必定不会好听。东宫皇太女又不是什么好脾气,半夜把人乱棍打出来都是轻的。
刘牧光已经安排了人手在路边埋伏,只等顾六郎被狼狈赶出东宫,把他哄去皇宫里连通洛水的池子边,制造一起溺水意外。
日后查起的说辞,就会是“被皇太女训斥,羞惭激愤投水。”
顾娘娘因为虎儿的前程,已经和东宫皇太女起了心结。但顾娘娘是个低门小士族出身的女子,她的心不够狠,不够硬。一边费尽心思提防着,一边又犹犹豫豫地念着姑嫂情分。
如果当中添上一起人命,再软的心肠也会硬了。
在大人物看来,撕破了脸有撕破了脸的好处。
心里尚残存着亲戚情谊,如何冷静地替小殿下谋划算计?
有了顾六郎一条人命隔在中间,从此以后,两边再不得表面安宁,必定势同水火。
顾娘娘从此不再顾忌着从前的姑嫂情谊,就可以全心全意地为小殿下谋算了。
顾六郎一条命轻如鸿毛,死得值得。
但人算不如天算,只要是刻意筹划,就有漏洞,就会出错。
顾六郎当夜醉酒直入左掖门,寻东宫皇太女讨个说法的路上……走错了路。
————
登闻鼓一案引发的连续震荡,并未公开声张出去。一切都在暗中秘密进行。
五日后,该查的都查了个清楚。
为了避免大动静,裴显再次登门安仁坊王相府邸,刻意选在深夜。
王相没有在正院会客,而是在相府后院的水榭边见了裴显。
百年大族,枝繁叶茂,相比于太原王氏的本家宅院,朝廷赐下的相府官邸只算是普通寻常。
王相就在朝廷赐下的不算大的官邸里居住了二十余年。
原本普通寻常的一座官邸,在这二十余年里,逐渐被打理得精致,新修建的几处亭台楼阁,移步换景,处处显出大族的风雅底蕴。
王相穿了身家中燕居的暗色团花袍子,站在水榭边,随意地洒下鱼饵,水面下的各色锦鲤蜂拥而至,争相吞食。
裴显带着几名亲随,缓步走上了水榭的九曲木廊。
王相侧身见了裴显,平淡颔首,“裴中书今日登门,带了多少兵马?”
裴显在五尺外停步:“并未带兵马,只携了亲随而来。”
“只带了亲随。”王相笑了笑,“裴中书可知,京城的世家大族,家家蓄有私兵。裴中书只带了亲随就敢登门?果然英年锐气,行事处处锋芒毕露啊。”
裴显道:“裴某对王相并无敌意,今晚也无
', ' ')('意锁拿任何人。今晚做个擅自登门的不速之客,实在是受人之托,有人想当面请教王相几句。”
王相拧了下眉。
裴显身侧的走出一个身材纤细的‘亲随’,揭下斗笠,脱下斗篷。
“王相安好。”姜鸾呼了口气,把斗篷递给裴显。
王相失笑起来,身子又靠回了围栏,随意撒下一把鱼饵,“原来是皇太女殿下亲至,蓬荜生辉。”他做出个请说的姿势。
姜鸾往前走近,在王相面前的三步距离停住了。
她今晚前来,带着最近搜查出的众多实证。搜查出的实证越多,她越想不通。
她必须得来一趟,当面问个清楚。
“王相在朝中声望高洁,王氏出仕的族人中也并无了不得的重案在身,王相和裴中书从未有正面冲突,王相和本宫的私交也不错。”
姜鸾叹息,“纵然看不惯裴中书,看不惯本宫,像李相那样暗中下点小绊子,在能忍受的底线里,彼此见面还能客气寒暄几句。何必晚节不保,出手咄咄逼人,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呢。”
王相笑了笑,目光越过姜鸾,望向她身后的颀长身影,“请裴中书退避。”
裴显没多说什么,转身往后退,退出三四丈外,远远地盯着水榭中央两人的动静。
风声传来隐约的交谈话语,夹杂着细微的流水声,三尺外便听不清楚。
“殿下恕罪,圣人从前还是晋王时,老臣就觉得,先帝二子二女,如果殿下是皇子的话,性情需要从小磨一磨,磨砺得外圆内方,天生的锋锐隐藏其中,便成可造之材,未来不可限量。”
姜鸾趴在水榭的朱漆栏杆上,指尖随意绕着一缕发尾,“天下哪有那么多如果。本宫就是个公主。”
“是啊,是个公主。”王相叹了声,“退而求其次,如今圣人性情谦和仁厚,也是个不错的君王人选。”
“姜氏皇家的嫡系血脉之中,挑选贤德者,可为君上。天下士族寒门,挑选有贤才者,可为良臣。但裴中书此人——性情恣睢,锋芒桀骜,又手握着重兵,并非良臣之选。”
“京中两场动乱,局势将他推到如今的高位,此人眼下是力挽狂澜的救国良臣,但只要他心性走偏,往前一步,便是祸国枭雄。”
王相语气沉重地道,“殿下,祖宗传下的大好江山社稷,容不得任何倾覆风险。辅国重任可以托付给良臣,决不能冒险托付给枭雄。听老臣一句逆耳忠言,裴中书此人,局势危急时可用之,稳定局面后必杀之。”
姜鸾趴着水榭栏杆,目光盯着水池下游来游去的活泼的锦鲤尾巴。
“王相这番话,说得倒像是忧国忧民的忠臣了。”她嗤笑,“那王相继续说说看,为什么要设计害顾六郎,借他的人命,挑起本宫和顾娘娘的仇怨?”
王相不答,慢悠悠地往水下洒饵。
姜鸾接过他手里的一包鱼饵,接着往下撒。
“王相不肯说,本宫替你说。王相看裴中书是祸国枭雄,看本宫呢?大概也是个祸国皇太女?”
“祸国二字说得太重。”
王相淡然开口道,“殿下性情过于跳脱,难以琢磨。坐在高位的君王,最佳者雄才大略,万民臣服,远邦入贡;其次者宽厚仁和,善于纳谏;再次者庸碌无为,守成之君。殿下这般性情,来去飘忽如风,令臣下难以应对揣测,茫然失措,君臣不能齐心,不利于社稷安稳,并非明君之相。”
姜鸾耳边听着,手里漫不经心地往水面一点点地撒鱼饵。
“王相,你说的这般笃定,仿佛你说的每个字都是金科玉律。本宫有句话,曾经是送给另一个人的,如今转送给王相也很适合。王相听一听。”
“人呐,经历越多越固执,权势越多越傲慢。王相,你身为百官之首,手掌重权很多年了。你表面看起来温厚谦和,心里却容不得朝中有个飘忽如风的皇太女,恣睢锋芒的良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的固执傲慢呢。”
“七月底安排死士,当夜刺杀裴中书。他身上最大的罪,只怕不是王相口中冠冕堂皇的‘祸国枭雄’的那套,而是他出手扳倒了四大姓之一的范阳卢氏,动摇了京城百年未变的格局,王相身为四大姓之首、太原王氏的家主,感到了唇亡齿寒的滋味?”
姜鸾洒下最后一把鱼饵,把空袋子往水里一丢,转身往出门方向走,只留下一句话,缭缭消散在夜色里。
“王相,看在你多年兢兢业业操劳政务的份上,朝廷给你恩荣,告老归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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