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的种子已散播下去,只静待能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得什么样的果。
入夜时分,又一场微雨刚刚停歇,太极宫后花园中,萧祉借着雨水的寒意行了散,从神思飘忽的高空落下,睁开眼,面前仍是现实中的一地泥泞。
爽感如潮水退去,寒食散能保持的效果越来越短,他琢磨着,得让人再配上一剂新方,才能在这憋屈烦闷的日子里,保持些活着的松快。
侧目一看,崔成林已经在檐下杵了不知多久,想想之前吩咐下的命令,他强行集中了注意力,一边向回走,一边问道:查清楚了?
前两日那场闹剧,说是都已吩咐廷尉查办,只是他哪里信得过旁人,自然是让大伴又亲自跑了一趟,人既然回来了,那么,答案也该正式揭晓了。
刚刚想到这儿,崔成林不急不缓的声音已响了起来:书信确为太尉手书不假,另一方的,也确实是北原汗王呼延浩沐的笔迹。其余证物老奴也都查了个遍,证人提审了七个,除了一个硬气到咬舌自尽的,剩下的也都如实招了。御史大人的状书,看来基本属实。
萧祉没什么意外的神情,从司徒方生开口那一刻,他便已信了八成,剩下的,不过是抱着一点幻想,要将事情查得更清楚些,预备着将来如何遮掩而已。
现下听了自家心腹的禀报,忽然对他的用词有些疑惑:基本属实是个什么意思?司徒还敢捏造证据不成?或者,也被人蒙了眼,做了出头的椽子?
崔成林犹豫了一下,接口道:非也,只是人证的口供与御史大人提供的证据相比,涉及到的数量,多了三成有余。
萧祉忽得停了脚步,转身盯着这位大总管,双眼电射出一丝狠厉的光芒:为何?可查清楚去向了?
崔成林双手交握于腰间,垂视着地面:未能获知那批军械的去向,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太尉府又新招了三百侍从,尽都习得拳脚,个个彪悍精壮,说是侍从,我看不如直接说是护卫,如今他府上总数加起来,几与禁卫三营持平,京城内,除了执金卫可与之抗衡外,怕是皇上,这实在超出规制太多,这批消失的军械,也可能
湿寒之气裹挟着的皇帝陛下,潮红的面色迅速变了青白,他将刚刚擦拭过雨水的面巾狠狠掷向一旁:不用说了,是给新进的这批人装备了吧。他到底想干什么?一国武将之首还不能满足么?难不成还想
话没有继续说下去,萧祉紧闭了双唇,只剩下鼻子呼呼的喷着气。
崔成林却听得明明白白的,只是也不敢随便发表意见,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困兽一般在原地转了两圈的萧祉,药效彻底消散后也觉出了身上的寒意,强压住胸中翻滚的怒气吩咐道:叫人进来为朕更衣。
是。
片刻后,几位内侍捧着衣物配饰进了殿,手脚麻利又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着装,一切妥当的时候,萧祉的面上再度恢复了平静,大伴,去请我小舅入宫,就说他前日正殿上受了委屈,朕这做外甥的过意不去,设个家宴为他解闷儿。
大总管应声是,正待转身,那把略显阴柔的男声再度响起:有宴岂能无酒?朕珍藏的那壶醉玲珑,也拿出来准备着吧。
崔成林猛的抬头,眼神中射出些精光,却又迅速的敛了,弯腰恭声答道:老奴,知道了。
皇帝的一声令下,整个太极宫迅速运转起来,御厨房十数个大灶同时生了火,不到半个时辰,各色珍馐佳肴已在侧殿铺排妥当。
照着崔大总管的脚程与太尉府离皇宫的距离,这一来一回,三五炷香的功夫怎样也够够的,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依然没见那位的身影。
萧祉的面色愈发的冷淡,令这春夜的宫殿仿佛回到了冬日,一干内侍尽都如鹌鹑般呆立着,在心里不住打着寒颤。
亥时末,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江淮武一身墨绿的锦缎武士常服,把身形衬得极是雄伟,将正当壮年的军帅气势凸显得淋漓尽致。
一进侧殿,也未曾行礼,径直坐下了,端起面前杯盏先大大的饮了一口,末了,方才转身看向首座的外甥,带了些意外的神情问道:这大半夜的,怎得想起来请我饮宴?
问完了,好整以暇的环视一周,又调侃的笑着接了一句,每次就数你这家宴最是无趣,一殿的小内侍,半个陪酒的美人也没有,我说祉儿,你就怕大兄怕到这个程度?除了骆儿,你还真是丁点女色不近了?
萧祉也笑了笑,捏起杯盏啜饮了一口,姿态做足了,言语却是暗搓搓的一刀:小舅,你那八百侍卫操练的如何?是准备日后都派到青原二州,为我大定国戍卫边疆么?
江淮武面上笑意一顿,准备抓取干果的手指也收了回来,反问道:皇上这话从何说起?我身边招的都是侍从,无非是为了生活舒适便利些,图个排场,哪里来的侍卫?该不会,又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哪个不长眼的,又把我给告了?
萧祉还未答话,这位太尉的脾气已有些上头,声调也迅速冷了下来,毫无顾忌直言道:
哼,你都多大的人了,谁近谁远,孰真孰假,还弄不清楚么?我若是有什么异心,当年你能痛快把位置坐稳了?但凡将你的身世泄露一星半点,我要取这皇位简直易如反掌,还劳你现在阴阳怪气,旁敲侧击的?祉儿,你说话可要讲些良心!
萧祉手中的杯盏轻轻一抖,酒液荡起的涟漪,转瞬即逝,可心里的巨浪却是怒焰滔天,连绵不绝的冲击着他最最隐秘的角落,身世二字,是他永远不能被触碰的逆鳞。
谁碰,谁死。
最后一根稻草落下,被压制已久的决心终于定了形。
他干咽下一口唾沫,拿起一旁的醉玲珑酒壶,仔细的斟上一杯,将唇边的笑意勾得更浓一些,声音已轻柔到有些飘忽的地步:
小舅,你瞧我,深宫里坐得久了,难免有时会被人遮了眼,我自然不是在怀疑你什么,随口问了一句而已,何必生气呢?来啊,将这杯酒与太尉大人递过去,算是为我的失言赔个礼吧!
崔成林即刻上前,将那杯酒双手供奉着,捧到了太尉身前。
江淮武略略扫过一眼,这又是亲手斟酒,又是自称为我的,面子已给到了十足,于是见好就收,再没怎么发作,接过杯盏便一饮而尽。
接下来场中的气氛好了许多,萧祉再没提什么公务,只拿了幼时被小舅手把手教导骑射的旧事不停追忆着。
江淮武气虽然消得差不多了,可是陪着皇帝外甥干吃干喝,回忆过往,又的确是没什么趣味,待到酒意很有几分上涌的时候,再懒得应付下去,走了!含混着说了一句,晃晃悠悠起了身,打算出宫。
萧祉看着那熟悉的背影,喃喃说道:小舅,走好啊!
声音不大,那人却好像听见了,并未转身,就此抬臂挥了挥手,算作告别时的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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