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邵凡安闭着眼,在一片浮沉之中,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飞着鹅毛大的雪花,到处都是白皑皑的,街边的老树承不住厚厚的积雪,枯瘦的矮枝时不时便会发出簌簌的落雪声。邵凡安把头埋得低低的,顺着眼前两排脚印小步小步往前走。可雪势终究是太大了,没过多久那印记就全被盖掉了。他抬起脑袋,眼前是陌生的街,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在赶自己的路。他回过头,身后只有自己留下的一串由浅及深的小脚印。
他记得这个冬天,过得特别漫长,他应该很冷,但他感受不到冷。
他也应该很饿,兜里有两个冻得很硬的馒头,但他也并不觉得饿。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梦到了旧时候,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可他被梦魇住了,怎么都醒不过来。
雪还在慢慢地落,邵凡安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呼了出来。
呼气在寒冬中变成了一团白色的雾,他闭上眼再睁开,眼前变成了另一幅场景。
他在一片山林里,林子很密,四处都是幢幢的树影,入夜以后,只有头顶上微弱的月光能稍稍映亮脚下崎岖的小路。他喘得厉害,一直在朝着山上跑,身后还背着个歪着脑袋的小男孩。男孩儿手脚软软的,脖子也软软的。
“你别睡,马上、马上就到了……”他跑得脱力,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师兄在呢,你别怕,别睡。”
小男孩脸颊贴在他脖颈旁边,触感黏腻又湿凉。
邵凡安跑得喉咙里都生出了铁腥味儿,心脏怦怦直跳,脚下一刻都不敢停。山路一路向上蜿蜒,仿佛望不见头。
山顶就在眼前,却像是越跑越远,不大点儿的小孩子也越背越重,邵凡安大汗淋漓的,在石阶上一脚踏了个空,紧接着整个人向下跌去。
他止不住的跌,一个劲儿的坠,落着落着,忽然落进一团黑雾里。
那黑雾紧紧包裹住他,他陷在里面,呼吸不畅,挣扎着伸手四处抓了抓,可身体仍然是在下落。他满身狼狈地挥了挥手,那黑雾被他搅和出一道缺口来,他从缺口望出去,正看到段忌尘静静看着他的脸。
邵凡安心里猛地一缩,然后身体猛然坠下。
“——安,凡安!”
那一瞬间,邵凡安只觉自己像是一下子砸到了底,身体的重量感刹那间全都回来了,身上沉得要命,就没一处地方是不疼的。他以为自己是猛地睁开了眼,可实际上眼皮子也重得要死,他闭着眼睛滚了好几下眼珠,这才勉强撑开眼皮。
“醒了!醒了!”
邵凡安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江五的脸,他师父顶着一脸的青胡茬子,探着身子往他眼前挤,嗓门还特大:“凡安!听见了没??”
邵凡安动了动嘴唇,想说何止听见了,师父你小点儿声……但话没说出口,就又昏睡过去。
这一眼闭上,又不知过了多久才醒。醒也不是自己醒的,纯粹是被他师父那个大嗓门给吼醒的。江五似乎是在跟谁吵吵,那声音简直能掀翻屋顶:“哪儿来的脸!!还敢来!!滚!!我徒儿要有个闪失!老子这辈子跟你们没完!!”
邵凡安眼皮子睁不开,想叫师父,也叫不出来,江五还在那儿大吼:“小的滚蛋!老的也给我滚!”
江五骂骂咧咧的那声音越嚷越远,邵凡安混混沌沌的又睡了过去。这次一觉无梦,但也睡得并不算如何安稳。他这分不清白天黑夜的睡,昏沉间能感觉到有人往他嘴里喂汤水,他迷迷瞪瞪地也知道往下咽,然后可能还有人给他喂了药,总之是一口甜一口苦的。
他偶尔会醒,醒的时间很短,大多都是看到他师父守在床边,有时隐隐约约地能察觉到屋里来了好多人,他手腕被人拿住号了号脉,之后就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传过来。
那声音太低,他听不真切,唯独江五那嗓门能让他听清楚外头说了啥:“治得好治,治不好也得治,老子还就不讲理了,你第一天认识我?!”
邵凡安挣扎着本来还想多听两句,可脑子实在发沉,挺不了多久意识便又散了。
这次他好像睡得格外的久。身上断筋挫骨般的疼痛感,在长长的睡眠中退去了不少,他终于睡了一个完整的囫囵觉。只是睡着睡着,胸口变得特沉,有什么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推推被子,但压根也抬不起手臂来,只有手掌稍微动了动,指尖抓到一把凉凉滑滑的细丝。
等真正醒来,已经是四天后了。
他一睁眼,先看到一个全然陌生的黄花梨的木床顶。这会儿应该是一大早,阳光十分透亮,他这眼睛像是好久没见着光了,多睁一会儿直发酸。
他闭眼又缓了好一会儿,这才适应了,慢慢扶着床柱子半坐起身。他歪靠在床头,身上虚得很,手脚也软,但该动都能动,也没缺斤少肉的,他试着握了握拳头,再稍稍攒了攒劲儿,就伸了一条腿下地,想试着下床。可惜他身上的力气远比他想象的少,他挪屁股那一下腰腿根本没吃住劲儿,身子一歪就要往床下掉,关键时刻,一条手臂突然伸来,一把给他扶住了,又搀回了床
', ' ')('上。
他颤颤嘴皮子,想喊师父,结果就哼出两声蚊子声来。
那人开口道:“你尚未恢复,怎可乱动。”
他听这声一愣,扭头一看,果不其然,看到了沈青阳的脸。
“怎么……”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但还是哑得很,“你怎么在这里?”
沈青阳给他倒了杯温水:“你在石火峰,这是我师门的所在地。”邵凡安口渴得紧,接过来都顾不上道谢了,闷头就想灌。沈青阳拿指腹压了下杯子,叮嘱道:“别直接往下咽,用嘴唇一点点抿,你睡了太久,会被呛到。”
闻言,邵凡安捧着杯子小口抿着水喝,沈青阳又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这是我房间,你躺的是我的床。”
这一下子,邵凡安抿水喝也被呛着了,一咳嗽嗓子就火烧火燎的疼。
沈青阳给他顺了顺后背,他虚虚地摆了两下手:“咳、不、咳咳、不碍事儿。”这嗓子疼不疼的其实都无所谓了,主要他一咳牵着浑身都在疼。
“我师父呢?”邵凡安好半天才缓过口气来,“我怎么会在你屋里……”他慢半拍反应过来,“我在重华?”
“江前辈有事暂时离开了,应该马上就会回来。”沈青阳看邵凡安喝完水,又从一旁端出个药碗来,递了过来,“把这个喝了。”
“多谢。”邵凡安接过药碗来,看了看房间又看了看沈青阳,“我占着你房间,你睡哪里?”
“空房间多得是,不必挂心。你住在我这里,好方便我师父给你看病。”沈青阳顿了一顿,解释道,“当时在南疆的竹楼,你受了很重的伤,四师叔和江、代两位前辈联手布了传送的法阵,后来又千里传音找到了掌门师父,由掌门师父在重华起了阵,这才将你紧急传到重华。也算是幸亏救治及时吧,你现在就能醒来。”
“有这……这么大阵仗?”邵凡安听得都有些傻眼了,举起药碗来喝了一口,脸顿时一皱,“不是,这也太苦了。”
“倒也应该。”沈青阳淡道:“你那时候生死尚且不明,情况确实紧急,他背着你闯进大殿,直接找了掌门师父。”
邵凡安喝药喝得苦哈哈的,一听这句,便顺口问了声:“谁?”
沈青阳刚要答话,门外一阵脚步,江五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一进门,江五见着徒弟醒了,吼了声凡安,就按着他脑门往自己胸口上怼。邵凡安让师父搂得脑壳都懵了一下,还没回过劲儿呢,江五面色激动地搓了搓脸,拉过椅子,一屁股坐下就要端碗拿勺给他喂药。
江五一个糙汉,手上就干不了细活儿,还非得喂药。那半碗药差点给他喂走了,他要自己吃,江五还不干。
他噎了半天,总算缓过气来,脑子这会儿才想起正事来:“师父,苏绮生他——”
“苏个屁,你消停点儿吧。”江五脸上顿时皱起眉来,隔了半晌才道,“苏绮生那点儿事情我都知道了,不用你操心。”
邵凡安又道:“我……我被打伤以后都发生了什么?您和玄清前辈不是在墓里?”他说得急,还咳了两声,“墓里什么情况?”
“你还打听个屁啊,管好你自己。”江五不耐烦地直嚷嚷,“从今天开始,你就在这儿踏实养病,别的事情都不许管了,重华的药丸子这么多,你可劲儿吃,吃不穷他们。”
沈青阳也道:“江前辈所言甚是,你且在这里躺着安心养病吧。”
“我这睡了好几天了,也不能总躺着。”邵凡安喝药喝了个水饱,可肚子还是饿得慌。他这时手脚都缓回来点暖和气儿了,觉着有了点力气,便试着下了床站起身。
脚底有点发麻,他踢了踢小腿,又甩着手攥了攥拳,江五和沈青阳都在旁边看着他,他回身笑了一下,面色还是白的,可身上那股鲜活劲儿已经有点回来了:“没事,我每回生病都好得快。”说着一伸胳膊,展了展腰身。
他嫌身上发软,想随便动弹一下,活络活络筋骨的,结果江五眼神立马就变了,一把就拽住他胳膊:“别用内力。”
邵凡安本来就伸个懒腰,这哪儿用得上什么内不内力。
可江五这语气,还有这反应过度的样子……
自己师父自己了解,他一眼就瞧出点儿什么了。
“怎么了?”邵凡安看了看江五,又扭头看看沈青阳,复又问道,“我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屋中一时安静。
过了片刻,沈青阳说:“你功体受损……暂时不可妄动内力修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