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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之后,迟驻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初入睡时尚不安稳,身上越舒服,心头越是如负万钧,愈近天明,身上愈轻,待到睁眼,天光入目,他隐约察觉有一些曾让他彻夜不能眠的痛意正散作飞灰。于是迟驻坐在床头,盯着双手发愣半晌。
是否真有资格卸去以无辜人命制成的枷锁,又是否真有资格尽兴欢愉?以及……
他的目光落在掩得严实隔绝外间风雪的木板门上。
门外有零零碎碎地传来铁链碰撞的声响,不必亲眼看见,就能想象院中定然立着一个人,正用唯一一棵老树当靶,不厌其烦地将链刃一遍一遍缠上去,又收回来。
以及,又该如何面对他?他对他虽有感激,却,实无……
丁零当啷的声音忽而沉寂,静默之中他听到胸腔心跳怦咚,那人似有所感,脚步声近,迟驻分辨着,这步是踩在雪地,这步是踏上石阶,这步是停在门前。
木板门吱呀一声开条缝,而后缝隙扩大,那人身影与外头过于亮眼的日光雪光一同进入,刺得他眼眶发涩,十指倏地收紧,倒比昨夜更加紧张。
恢复清明的视线里盛着小小的他,温和耐心一如往昔,“我今日休假,你可有想做之事?”
独独没有昨夜甜蜜得令他窒息的缠绵爱意。
——迟驻陡然松了口气。
待龙泉府事毕,十三接到回返太白山的调令,已是次年元月初。
元月中旬,两人两骑走在官道上,前方就是长安城,十三心思全在琢磨如何将被信使不慎打湿的书信在马颈上摊平晾干,一路都没有抬头,好容易折腾出点成果,高举书信仔细分辨,将勉强看得见的几个字读出声:“……好……要事……今晚……不散!”
迟驻转脸过来,露出疑问表情:“今晚?”
十三应了一声,一路看到最后:“是昔年寄来的。”
迟驻不认识他那些江湖朋友,没有接话,十三与他相处日久,半点不见外,也不管他想不想听,自顾自道:“一个小孩儿,找我能有什么要事?今天什么日子?”
“……”这分明是猜到原委的样子,迟驻原不想答,但他不答,十三就不继续说,好像非要等到答案似的,只得如实告知。那人果然在守株待兔,装模作样地哦了声,“快过年了。”
过年。
迟驻在心里重复一遍,少时年岁就在他心中跟着走一遍,他本以为会先感觉到寒意,然后是透骨哀凉,谁知那些东西好像都被一层油纸隔在外面,叫他痛也痛不分明。
十三不曾察觉,还在研究那封信,道:“干脆过完除夕再回去,如何?”
迟驻又不说话。
十三只得抬头,看着他重复一次,这回迟驻才反应过来是征求他意见的意思,不甚熟练地点头附和,“随你。”
随你?十三笑了笑,道:“不反对的话,下次说好就行了。”
原来有时信中写“今夜”不一定非要今夜,信中写“要事”不一定真是要事,迟驻站在十三身边听他跟那坐没坐相的小孩儿叙旧扯淡,嘴角罕见地弯了弯。
“只是约我看灯会?”十三知道昔年找他肯定不能有大事,但这“要事”小到这份上还是令他意外,反复确认几回,才接过小孩儿递来的两张入场券。
“是呀——”昔年眼光在并肩而立的两人之间来回转,笑嘻嘻地拉了拉十三衣摆,十三顺势低头,迟驻原是君子作风,不想偷听,但那句话如钻进他耳朵一般清晰得要命:“以前你都是一个人来的——你不想与这位大哥哥一起去吗?”
十三抿起嘴,露出个颇有几分羞涩意味的笑,没有回话,因不知这话已入,往上一按作了示范,道:“喏,就是这样,在灯市每赏玩一处,都可在上面收集一方,若是把整册盖完,还可以找我换个小玩意。”
十三一听有奖,立刻道:“少一本。”
昔年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急道:“你们两人不是一起的么?要两本做什么?”
十三觉得他莫名其妙,不肯妥协,还是伸着手,“既然有奖,自然该拿两份。”
“……”昔年闭了闭眼,脸上表情变幻莫测,终究拗不过执着占便宜的大人,还是将另一本递了出去。迟驻先前无意间偷听了那句“一起去”,此时心头雪亮,猜到这小孩有兼做红娘的意思,脸上有些不自在,没去接那本小册,只道:“一份即可。”
昔年嘴角刚扬到一半,小册就被十三劈手夺过,塞到迟驻手里:“那可不行,若出两份力,只拿一份奖,岂不亏了?”
迟驻:“……”
昔年:“……”
十三似是对这本玉钤颂春甚有兴趣,借光翻看小册,处处对照标识,引迟驻自街头开始收集,最初那个印鉴易得,不过是在灯前略站一站,两本册子就有了。而后十三路遇故友,上前招呼,迟驻便随他停步,听着二人闲谈,忽而心念一动——他如何交游这般广阔?
侧头看去,十三笑意满面,正细细询问时李小刀在旁边凉凉道:“要显能耐也不
', ' ')('至于这般用力。”
刚恢复常态的十三闻言再次破功,噗地一声笑出来,然后顾及为当事人留情面,强忍笑意道:“对不住,我家公子天纵英才,武艺高强,一时收力不住,您多担待。”
李小刀:“……说前三个字就行。”
迟驻在旁边看着,脸上红潮未褪,好在灯下看不真切。李小刀因何责难,十三因何发笑他都不介意,如此良辰好景,他只是在想,原来为某个人完成某件事,也有如此满足的时候。
灯饰路边不限摊点,二人未用晚饭,便沿路买些小食解饿,十三惯例担忧迟驻饿死当场,每样都买了十足分量,两人虽正值壮年,正是能吃的时候,一时半会也消耗不了这许多甜腻小食,手上物件就积攒下来,十分累赘。十三原打算找个地方吃完再走,才到路边停步,就听到一阵细细哭声,这下哪里坐得住,二人对视一眼,分头找寻,总算街角寻到了正淌眼抹泪的粉衣小姑娘。此地偏僻,满街灯火都绕开这里,小姑娘哭得凄惨,双眼肿得像桃,迟驻自己也不知想到什么,心头狠狠一揪,将手中小食交予十三,头一次率先走近,蹲在她身边细细询问。
正欲上前的十三脚步一顿,低了低头,藏匿不合时宜的、悄悄翘起的嘴角。
叫愿愿的小姑娘只觉得蹲在身边的公子好漂亮,好和善,半点不害怕,寻到后援似的,登时哇地一声哭得更惨,一头撞进迟驻怀中,泣道:“愿愿的天灯……娘亲说,对天灯许下心愿,如果天灯飞得足够高,心愿就能实现,可是,可是,愿愿的天灯刚飞上屋顶就被风吹落了……”
十三在后侧瞧得真切,迟驻原先无措悬在空中的左手轻轻搭到了她背后,略显笨拙地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
他还看到迟驻回过头,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话,又被什么拦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同为握在他人手中不得自由的刀俎,十三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眼眶中泛起一点潮意,又在下次眨眼消失不见,说话时声音堪称温柔:“迟公子,为她拿下来吧。”
女孩儿听到抱着她的年轻男子姓迟,哀求有了确切去处,又拉了拉他衣角,话音怯怯,“迟哥哥,你能不能……”
迟驻抚了抚愿愿梳着双丫髻的脑袋,沉默半晌,才低声道:“用来许愿的灯,或许换个人拿更好。”
就知道会怎么说。十三腹诽,对小丫头使了个眼色,女孩儿哭得狼狈,脑子却一点不慢,立刻抱紧了眼前这位和善可亲的哥哥,眼泪是憋不出了,嚎得却更是伤心,大有赖上他的意思。迟驻哪经历过这个,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几次回头,十三都正看向别处,两人视线未曾对上,遑论求助。有路人闻声而来,迟驻不欲见人,无奈之下只得点头,道:“在这里等着。”
摧骨血屠跃上屋顶,踩着砖瓦,为小女孩去寻一盏寄托愿望的天灯。十三仰头瞧了一会,夜幕之中反正寻不着他,便走近女孩儿,与她一起等着。
小花猫已经不再哭了,说起话来还是一抽一抽,“哥哥为什么不肯帮我?”
十三将她被风吹散的鬓发别到耳后,轻声道:“哥哥觉得自己做过错事,担心老天不肯原谅他,所以不想累你许愿不成。”
小孩听不懂大人的弯弯绕绕,“错事”二字还是懂的,她吸吸鼻子,小声道:“娘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哥哥长得那么好看,一定不是坏人。”
这个善恶观念似乎不对劲,十三笑了一会,眼见屋顶上人影弯腰,从瓦上捡起已然熄灭的灯笼,不过片刻就要下来,才再次开口:“虽说不能以长相区分好坏,但他的确不是坏人。”
……也的确长得好看。
将灯交到愿愿手里,小姑娘满心满眼全是这个帮她大忙的大哥哥,再三恳请迟驻帮忙放飞,这回迟驻说什么也不肯点头,故意冷了脸,唬得小姑娘往后退一步,嗫嚅着又叫了声迟哥哥。十三知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春回冰融自然也非几日之功,温言劝说几句,搭上一串糖葫芦,好容易将姑娘哄好,正打算向迟驻邀功逗他笑笑,脑后就传来久未听到的苍老笑音:“许久不见,小友还是这般热心肠。”
十三面露欣喜,回身笑道:“半仙!”
余半仙上了年纪,遇见故人嘴里琐碎,把稻香村初见乃至这些年几次偶遇絮絮说了一遍,迟驻在旁听得津津有味,全然没有打断的意思,十三一边赔笑一边擦汗,在余半仙提及十三当年久走背运,千里迢迢到扬州找他转运,不帮便坐在铺位前耍赖不走的糗事,十三分明听见耳边一声轻笑,耳垂登时跟着火一样滚烫,也不知是为糗事还是为这笑音。这些破事是听不得了,十三立即起身紧紧握住余半仙枯槁手掌,大声截断:“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如半仙为我二人算一卦吧。”
余半仙笑眯眯地起身,走到亮出朝他们招手,借光细细看过两人面容,满是褶子的脸如同被泡开的菊花舒展开来,“真是奇呀。”
十三对他深信不疑,后续未听先点了头,很是捧场地追问道:“如何奇法?”
余半仙虽则年迈,一双眼瞳亮若寒星,半点不似有年纪的老者
', ' ')(',指着十三道:“小友,你有金钟夜撞之相。”
这是老规矩,话说一半,见财吐真,十三心里门清,但这回不等掏钱,余半仙自己先说下去:“值此万象更新之际,获此卦者,有事未成必能成事,有缘未至必能结缘。”
成事,结缘……
十三心念转得飞快,脸上蓦地一热,很快又将这全无可能的念头打消,琢磨着除却将迟驻送往太白山这个任务,他身上已无大事,莫不是此事必成之意?他不能确定,先付过这卦的银钱,再将迟驻往前一推,道:“他又如何呢?”
“这位小友更是特殊。”余半仙手指一动,将碎银收入袖袋,正色道:“此乃观卦,风地观,旱莲逢河之相。”
旱莲逢河。迟驻眼皮一跳,不自觉站直些许,神色中透着认真,似是信了几分。余半仙见多识广,一抚长须,笑道:“一池荷花,恰逢天旱,池干花枯,全部茂盛。忽而天降大雨,花又茂盛。得此卦者,得贵人帮扶之兆。”
——贵人。
两人心里同时犯起嘀咕,十三喜上眉梢,迟驻往昔命途多舛,空有英才却被时局所累,不正是荷逢天旱?得余半仙金口断言,想来太白山一行心上人能少受刁难,若得长源先生或太子殿下看重,岂非一飞冲天,得遂青云,正应这句贵人帮扶?这卦又与他方才“有事必成”相合,一念及此,掏钱的动作都虔诚许多。仗着相识日久,忙忙拉了半仙衣袖,低声询问贵人是谁,可有征兆,如何帮扶,能至何境,余半仙连道天机不可泄露,好容易将衣袖抽出,举着那破烂白幡摇摇摆摆自去逍遥,十三颇为遗憾,只能转头低声安慰道:“不知卦中贵人是谁?别看半仙总是讹钱,算的卦却准极了,往年我走背运的时候……”
迟驻在一旁安静听着,目光盛着灯色、波粼、焰火、天灯与一点快要被愉悦驱散怠尽的哀愁,久久不移,嘴角微翘,非常轻地嗯了一声,道:“准极了。”
得遇贵人,必能成事。十三心内反复念叨这两句,又是为他高兴,只想立时归返太白山送他平步青云;又是不舍相伴,此番分别,怕是再无交际,左右拉扯之下,十三难以抉择,便试探着出言发问:“迟公子,今日灯会可还尽兴?”
迟驻觉得这句话不太中听,又分不出缘由,将一闪而逝的不悦抛诸脑后,认真点头,“人间至乐,多谢。”
他说至乐,还跟我道谢。十三那点纠结登时有了偏颇,面上纠结神色尽去,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过完十五再回,如何?”
姬别情冷笑:“好啊。”
十三:“……”
相识以来,迟驻从没见过十三有这样快的速度,只觉腰间一紧,就被他捞着窜出十余尺,他不惯与人亲近,正欲挣脱,转头一看十三面色肃穆,如临大敌,额头冷汗都滑到下颌,心中疑惑,一时没敢动作。
姬别情刷地收回抽空的链刃,自房顶跃下,并不靠近,远远侧身立着,如同最坚硬的松。仍是红绦覆面,看不清表情,声音也是一贯冷然,“不如过了清明再回,如何?”
十三:“……属下不敢。”
姬别情又冷笑一声,焚海剑在灯下光华流转,重复道:“不敢?”
话音未落,十三又动了。
他被姬别情教育日久,哪能听不出这话是气到动手的前兆,半点不敢马虎,带着迟驻凭借经验连闪五鞭,差点被第六鞭抽到衣角,还是迟驻看不下去,反客为主,捞了人辗转腾挪躲过后续四鞭。乱天狼十鞭已尽,十三松一口气,刚要说话,就见姬别情身形不动,鬼步未开,抬手直接抽出了第十一鞭。
这招台首可没有教我!十三心里呐喊,尽管背负链刃,但要动手格挡是万万不敢,只得把迟驻往身后一带,打算闭眼硬吃这鞭,只盼台首消气,不要计较,若能顺带准他几日伤假便更好……
劲风已到脸前,十三恐惧得脸皮一抽,却听一声金铁交击铮然作响,最后叮叮叮几声,是剑与剑正急速碰撞,十三心头大骇,急急睁眼,生怕姬别情给迟驻穿小鞋,把他命中贵人硬生生弄不见,这让他怎么交代?将心一横,大叫一声:“台首!”
其声凄厉之极,叫正在缠斗的两人齐齐招式一顿,停手望来。
有路人往这边望来,姬别情丢不起这人,率先抽身退步,闪身没入黑暗之中,迟驻见状亦收势,重回十三身侧,弃身未收,侧身而立,是最明显的防御戒备之态。
十三拉了拉迟驻衣摆,小声哄道:“无事,那位是姬台首。”
迟驻又不是傻子,自寥寥数句交谈中早就弄清楚二人关系,但并不买账,只淡淡应了声。
两厢僵持,十三谁也劝不动,正自着急,街边突然又窜出一人,十三细看之下大喜,忙叫了声,“叶哥!”
叶未晓背对他,手别在腰后比了个交给他的手势,凑在姬别情身边低声说话,“饶他一命”、“总会回来”、“再等几日”和“先生久候”中不知是那句顺了姬别情的毛,吴钩台首将焚海化鞭成剑,重新背回身后,转身走得毫不迟疑,只丢下一句“两日后报到”,
', ' ')('几个起落便再看不见踪影,叶未晓回头,对同僚兼师弟眨了眨眼,道:“不是开玩笑的,这次你出来太久了。”
十三泄气,却已明白无可转圜,闷闷应了声是。
正值隆冬,太白山巅山雪又厚一层,马走不上,十三只好带着迟驻从远门沟走。二人俱裹得严实,走在冰雪石上动作难免笨拙,好在鸟不归常见的猛兽早已四散或冬眠或避寒,没叫他们费事,竟真在两日期限内站到主阁前。
十三身无职衔,权限不足,照理不能进主阁旁听处置,此时急得满地乱转,拉着迟驻不让进去,直道先让他想想办法。迟驻本人倒不在意,最多不过一死,他已多活半载,尝尽百味,何惧之有?但这话若说出口,这人又要着急上火,拉他说上一车的好话,于是直率如迟驻都学会缄默,默默在边上看着十三将一个相熟的守卫弟子拉走,十三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那弟子左脸写不,右脸写能,整个组合在一起就是大写的为难,也不知到底在谋划什么昏招。
半晌,十三垂头丧气走回来,马尾分明扎得很高,在迟驻眼中却仿佛某种兽类下垂的尾巴似的,叫他看着心里痒痒,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险些做出不能解释的怪事。
“他不肯换班。”十三郁闷,为何自两日前灯市遇着台首后便诸事不顺?领命时先生虽暗示过太子殿下有惜才之心,到底没明说要如何处置这个“投敌逆党”,退一步说,就算殿下确有招揽之意,万一苏老不肯点头,届时又会由谁裁决?十三越想越忧心,恨不得一嗓子将里面的上司们全喊出来就在广场公审,但他算哪根姜葱蒜……眼见这招不成,十三转而盯住边上老神在在仿佛事不关己的当事人。
迟驻:“……怎么?”
十三深吸口气,“迟公子,等会别人若问起月泉宗诸事,请务必将话说尽,不要隐瞒。”
迟驻莫名其妙,“自然,我既随你到此,定会知无不言。”
“若他们出言责难,请你暂且忍耐,切勿顶撞。”
迟驻脸上疑惑险些凝成实体,“自然,罪过都是我一手犯下,我再不堪,也不至于否认狡辩。”
十三停顿许久,最后一句话说得有几分像哀求:“……要想活下去。”
迟驻与他对视着,天际阴云几番来去,光影数次变换,直到主阁内传出命令让他独身进入,都没能说出确切回应。
往后数日,十三一个任务没接到,合情合理地在太白山当游荡闲人,一日几次“不经意”“路过”主阁,都没再见过迟驻。
姬别情这几日也闲,大约正在年假中,坐在阁前阑干上冷眼看他来来去去,十三被看得发毛,终于主动靠近,唤了声台首。
被红绦遮挡半张脸的男人不欲多谈,直接道:“他今日会被放出,暂居明山馆。”十三大喜,眼睛亮了一个度,强自镇定道:“是,是否需要属下安排?”
姬别情斜他一眼,“用不着你。”
十三得信心早飞了,匆匆告别姬别情,风一般刮回明山馆,迟驻此时已领到钥匙,正自行搬动桌椅柜架。明山馆白日无人经过,且不说他右手无力,挪动家什分外笨拙,便是四肢健全十三也断不舍让他劳力,上前全数包办,走了两步发觉周遭花树山色眼熟,四下一望,发现自家居所就在对面,中间不过一条铺石小径,咫尺之隔。
这就让十三坐立难安了。
若离太近,万一哪日兽性大发……
迟驻见他来帮忙却迟迟不动,便道:“若你有事要忙,我一人也可应付。”十三心急,想也不想一下将木桌扛起,“无事,无事,这里景致虽不如高处,但偏僻安静,最宜疗养。只是离山水都近了点,风冷,不宜在外久站。夜间时有猛兽徘徊,不过大多被弟子练手时狠狠训过,不会侵扰,不必担忧。”又扬颌指向某个方位,“那边有条溪流,终年不冻,水质尚可,闲时可以取来煮茶。还有几味药草长在周边,天生天养,据传在山下能卖个好价钱,但我医术不佳,不知做什么用,你若有心,可以采来打发时间。”
迟驻见他如数家珍,甚是熟稔,挑了下眉。
“……对。”十三指指对面小院,主动招供,“我住那边,你推开窗就能看见我。”
“……”静默对视半晌,迟驻受不了那双圆眼,率先挪开视线,道:“将桌椅放至窗边吧。”
十三殷勤帮着迟驻安置妥当,表面不显,内心却一刻不停地打鼓。他无法猜测姬别情将迟驻安排到他小院附近的用意,旁敲侧击问了迟驻,问句答句全都找不出端倪,实在放心不下,借口置办接风宴,再次回到主阁,这回姬别情没有吊儿郎当地坐在门前,而是手负腰后,站到非天像前,远远看去竟与其师苏无因有几分像,谋士李泌坐在一侧翻阅文书。
姬别情一旦起身,神色肃穆冷峻,就成了不容置疑的吴钩台首,十三恭敬行礼,姬别情仿佛早知会有这次会面,淡淡应了,道:“迟驻是忠良之后,不可杀之,曾助纣为虐,不可放之。人既是你带回,自该由你看顾,有没有问题?”
这话听来合理,却与半仙
', ' ')('判词不合,十三怔了怔,硬着头皮追问道:“他不能出太白山?”
姬别情不答反问:“你以为呢?”
十三自然不敢说他以为不过走个过场,风头过后会将人放出,最多日后派人监看,这般处置与他设想有异,也与他心意不符。然凌雪阁等级分明,并无他置喙余地,于是低下头未再出声。姬别情见此情形,与李泌对视一眼,合上了他的地图,卷轴末尾的匕首明晃晃,“若你想让他七老八十之前出去逛逛,大可多做几件事,说不准我会大发慈悲。”
“台首?”十三且惊且喜,霎时抬头,“定不辱命!”
十三走后,主阁一时空寂,李泌放下文书,笑道:“算盘真响。”
“他是好苗子,身手不错,人品还行,只有一样不好。”姬别情冷哼一声,“心太野,奔波命,若不能安定,再好的苗子也当不得大事。”
“用迟驻捆他,未必是好。”但这事说到底只是吴钩台内调遣,不在李泌职权范围,故而一副悠闲看戏模样,笑道:“况且,你不是最厌恩义情爱?”
姬别情侧头看向暗处,声音里已有不耐,不知恨铁不成钢与不愿解释哪方更多,“反正事已至此,覆水难收,若他那点破烂情爱能拴牢鹰隼,未尝不可一用。”
“有几分可能?”
“……十拿九稳。”姬别情不喜与人解释,被他明知故问几句,耐心明显告罄,怒道:“我看你闲得要命,不如你去教教他?”
李泌见好就收,慢悠悠提笔在纸上圈画,又慢悠悠道:“若套索该收束而不自知,自有猛禽心急,与我何干。”
迟驻入住那夜,十三果然请他吃了顿接风宴,吃的是远门沟卓老头最拿手的焖山羊肉。他人缘好,相熟之人都来动了几筷,李平、江子缄、燕声这几人自然全程陪同;如叶未晓、谢长安这几位忙人亦来露了脸,浅酌两杯;在范阳蒙迟驻不杀大恩得以走脱,旧伤方愈的新酒、丰年二人行色匆匆,送上贺礼便自鸟不归离山;反是与迟驻渊源最深的厌夜不在太白山,未见人影。
经年未与人同桌进食,迟驻略显拘谨,好在桌上有个比他更不会说话的李平,两块木头并排坐着,倒不觉得有多孤单。半闹半歇,至夜方散,十三喝了点酒,神志还清楚,送迟驻回屋时站在院落门前挥了挥手,“明日我须外出,日方归。”
迟驻在龙泉府见过他如何奔忙,淡淡嗯了声,并未放在心上。
六日后迟驻清晨提剑出门,在院落半人高的墙头显眼处发现一包被数层油纸包裹严实的糖块,最外头那层已结了浅浅一层冰霜,捧在掌心颇为冻手。
迟驻并未放下,抬头看向对面屋舍。
——那屋子门窗紧闭,不像有人回来过。
分明居所遥遥相对,直至春水初融,迟驻也未与十三见过几回,起先他还疑心是否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却不自知,随后发觉这人是实实在在的忙碌。迟驻尝试守株待兔,掐算时间夙夜不睡,候着十三夜半回返,将小玩意放上墙头时状若不经意推门走出,与他打个照面。十三每每惊喜,问候亦是真心实意,只是眼下青黑与脸上倦意作不得假,随口聊上几句,迟驻便不得不放人回去歇息,那人仿佛有做不完的事,转头自去复命,短憩一二时辰,再乘月色连夜离去。
但若留心他人行迹,便可察觉明山馆中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奔忙,迟驻不解,却无人询问,暂且搁置。太白山人情淡薄,少有交际,他亦不善与人往来,正好潜心习剑,专注剑道可使他暂忘烦忧杂事,转眼新芽生发,已是入夏时节。
这日天色阴沉,风拂山巅已携雨意,迟驻不曾出门,孤身坐在桌边,提笔绘制泉映千山剑谱,打算等十三归来相赠,一来谢他牵挂,二来报国抵过,三来嘛,自然也有些不可说的小心思,期盼这份功劳能换来几日休沐,好歹让他停留休憩几日。
泉映千山乃月泉宗宗门武学,人人习得,剑势自不如短歌高深,但要练到极致却也并非易事,迟驻剑上修为不俗,近来又有体悟,绘图之余亦在旁边作注,堪称倾尽心力。平时他绘图时一气呵成,犹如亲身演剑,从无错漏更改,今日不知为何频频出错,画废数张画纸,迟驻皱眉搁笔,转头看向窗外。
隔路相对的院落寂寂无人,叶落半庭,门扉虚掩,上一回开启,已记不得是一月之前,还是一旬之前。
迟驻无声吐出口气,垂眼擦拭指间不慎沾染的零星墨点,忽而捕捉到些微声响,似有数人匆匆拾街而上,仿佛心头被银锤一击,迟驻动作一顿,蓦地站起身来。
“——先去寻卢老,再告知台首,要快!”为首一人发力狂奔,不多时就从山脚掠到眼前,迟驻看到他前胸后背全是血痕,略感不适,皱了下眉,正欲关窗,忽而一念电光石火,叫他十指倏地收紧,死死攥住窗棂。
这个人脚步不慢,呼喝中气十足,必定没有受伤,血是沾上的。
——从背后那个没有声息的血人身上。
迟驻呼吸凝滞了。
卢长亭来得非常快,可能已经习惯时不时被拉来跟阎
', ' ')('王抢人,姬别情是十三上级,自然也该到场,只是连李泌与苏无因都出现在这里,就隆重得有些不妙了。
迟驻是外人,不可能被允许混在那些高层里。他在窗边等待许久,从能不能到该不该再到配不配,若去又该找什么借口统统想过一遍,尚未自知诸般心思,唯独不曾考虑去或不去。他走到院落门前,见没人理他,便穿过石子山路,轻声踱到十三小院之外,这回苏无因短暂回头看来一眼,很快又漫不经心挪开视线,似是并不在意。
这该是默许的意思。迟驻得了准信,再不迟疑,径自绕开人群,站到窗下伸手欲推一探究竟,一根树枝从旁斜出,没带内力,又疾又静,轻轻击在他手背。
见拦截成功,姬别情将树枝随手抛开,难得主动开口,“为什么来?”
算上在灯市被抓包,两人不过三面之缘,迟驻自然不愿解释他与屋内之人诸多纠葛,只道:“等消息。”
“他若死了,自会有人抬出去,你看得见。”姬别情冷冷道:“在你屋里等也一样。”
“……”迟驻不言不语,缓缓收手站正,与姬别情相对而立,形同对峙。
为何非要走这几步路,搅合到是非中去,说句实话,他也不知。
姬别情还要再说,屋内忽然传出声极凄厉的惨叫,转瞬突兀截止转低,含糊几句重归寂静,如同濒死兽类被扼断咽喉,将胸臆最后一口气吐尽。在场众人脸色均是一变,姬别情顾不上与这俘虏扯淡,径自推窗跃入。窗扇短暂洞开,里头血腥气一时无所遮挡,铺天盖地卷来,迟驻脚步一晃,转瞬站稳,正欲往里探看,姬别情已然回身,带了些恼怒,出掌带风,啪地将窗户摔上。
十三痛得浑身发抖,嘴里含团白布,眼睫缠得厉害,双目已睁不开,唇上脸上眼上俱是新鲜血痕,与泪汗混作一同长流不止。为防意外,卢常亭将他四肢牢牢绑在床柱上,床上血人还在挣扎扭动,听到姬别情向医者问话,便循声侧头,呜呜咽咽哼了半天,非要与姬别情说句什么话。
姬别情啧了一声,长眉蹙起,定定看他片刻,不管卢常亭白眼,两指夹着拿掉布团,俯身下去。
不过一墙之隔,只要迟驻愿意,随时可以听清楚屋内任何一句絮语,但胸腔之内脏器砰砰跃动,血液疯狂奔流,与那声短促痛呼交杂一处,将他听觉尽数覆盖,耳聪目明的绝世武者,竟听不着一墙之隔的一个字眼。
失神那瞬,迟驻看见他手上亡魂,那些人拉着他的衣摆,在近墨的浓绿上抓出团血印,或是求饶,或是叱骂,或是诅咒,他们双目都会焕出不可逼视的光亮,一扫狼狈孱弱,如同开天的盘古,逐日的后羿,如同……一个英雄。
——不知我死那瞬,是否才算活着。
迟驻捏碎他们骨骼经络时,半身浸于血水,神思往往麻木,这个念头却不停打转,使他偶尔会垂眸,看向地上的剑。
难道苍天无眼,祈愿不来也罢,测算不准也好,连业报也不肯遂人愿,饶他一命,却要降下风雨雪霜,将那一盏灯烛也浇灭?
谁许!?
迟驻四肢冰冷,双唇死抿,心内腾起近乎癫狂的孤绝,再不迟疑,抬手一掌猛地袭向窗扇,却还记得此屋是那人所有,堪堪留力几分,饶是如此,那木窗也难承受如此距离,发出咯吱碎裂声响,向两边猛地弹开,一侧已狠狠撞上墙壁,木榫受损,已是掉了一半,松松垮垮挂着晃荡,而另一侧——被人牢牢握在掌中。
仍是姬别情。
吴钩台首这回人在屋内,与迟驻一墙之隔,仍旧对峙着,将迟驻真正想见之人遮挡得严严实实,面上冷意稍退,眉眼神情复杂,看他良久,似是欲言又止。
迟驻再好的脾气也禁不起数次阻挠,懒得管他打算叽歪什么,脸色一沉,怒道:“让开!”
姬别情却不受威胁,红绦之下嘴唇微动,丢下句话便将半死的木窗虚掩上,闩也未插,径自走回床边。
卢长亭指端拈着银刀,专注为伤者导毒,头也没抬,伸出只手,掌心向上,“不去守着?”
“他不会看了。”姬别情将一块簇新白布递到医者伸出的手里,很快被顺手接过,便缓缓收手,垂目看向床上气息奄奄的病人。
李泌一介文人,素日只落子,不见血,苏无因没让他进屋,与迟驻一样只能在外空等,闲来无事,也主动向院内呆立若木桩的人搭话,问出与卢长亭相似的问题。
迟驻深吸口气,难说身心哪方影响更大,他脸色青白,甚是骇人,先前狂躁的血气早被扑灭,先是指间抽搐,再到全身发颤,牙关咯咯作响,硬是挤出几个字,李泌侧耳细听,才从断续无用的单音节里拼出半句。
“……血,他叫我别看。”
十三双目受损,不能视物,以白布暂遮。身上伤处虽多,好在都不致命,上药包扎后已无大碍,姬别情看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到底不忍当姬扒皮,准了一月的假。倒是十三不常出门,终日窝在住处,门窗紧闭,连小院也不去。
究其原因……
十三摸索着在
', ' ')('屋里踱步熟悉环境,不慎一脚踹翻木凳,磨蹭地面拖拽出好大一声响,自个也被惊了一跳,小心翼翼俯身去扶,手指细细探过木凳边角检查是否磨损,心中沮丧,不禁长长叹一口气。
当日他自觉能耐,一副能替心上人遮挡风雨的可靠模样,如今心上人好好的,白日里还听见对面院中有剑刃破风之声来着,想照顾的人潇潇洒洒,倒是他这自诩的护花使者凄凄惨惨,落得这般田地,怎好见人?
他不见人,人却要见他,对院那人问也不问,径自推窗,听声音是半个身子都探进来,问:“怎么?”
十三还蹲在地上,有些窘迫,一时不知该照实说明还是谎称撒气,似乎哪个都十分丢脸,便干笑几声,不答反问:“今日怎有心情舞剑?”
迟驻不知这几日琢磨出什么,不再如先前难以接近,手一撑翻窗入屋,一手拉人一手提凳,与这过于顺手的行为不同,声音仍旧十分平静:“我日日有心。”
除了……此人不知死活那几日。
十三被他提溜起来,引到桌边坐好,很快手中又被塞入一个茶杯,这叫他几许兴奋,几许羞窘,那杯茶水温热,熨帖递暖,又带出几许茫然。
……他们关系几时那么好了?
若他冷淡如初还罢,心上人稍一靠近,十三那些走跳江湖历练出的健谈圆滑全如白费,脸上浮出几缕热意,未免丢人,只得把话题拐到正事上,“迟公子,听叶哥说你在屋中作画……”
迟驻开口截道:“我生于开元二十年。”
十三茫然,“我知道。”
看他神情,迟驻再佯装镇定也难免局促,仗着眼前人目不能视,低头理了理丝毫未乱的衣袖,“……比你虚长几岁。”
十三颔首,道:“我知道,你与厌……”话未说完,到底不是木头的机灵人总算福至心灵,恍然大悟,嘴角方勾起,顾及什么又稍稍放下,不过片刻因喜悦太甚再次翘起,两个字在嘴里打滚,从唇齿滚回喉头,再自喉头跃回舌尖。
静默片刻,十三笑道:“迟哥。”
怦。
这个时辰,留守太白山的弟子都去往方隅院训练,偌大明山馆只有他两个闲人,窗外鸟雀啾啾,林草簌簌,迟驻将茶杯轻轻搁到桌上,耳畔这声巨响也不知来自哪里。
“……嗯,是画了几张剑谱。”他最终这样说。
十三久未休假,在外每每疲乏欲死,真正空闲却不欲多睡,若论原因,大约与他负伤有几分关系。
若是睡去,待夜间醒转,目不能视,耳畔无声,活着也像死了,身处人群也像独身一人,总教他心里生出几分久违的恐慌。
他这回动作谨慎,挪步缓慢,偶尔抬手摸索,慢腾腾坐到窗边,手背伸出去探探,瓷壶里茶水果然还有余温,遂提起壶柄小心倾斜,心内默数三个数,正正倒了半杯,拿双手捧着,犹豫是否应该点灯。
灯自然不是点给他这个瞎子看的。
想起白日那声不太特殊,又足够特殊的称呼,十三脸上仍不可抑制腾起热度,嘴角提起,又不敢提得太高,古古怪怪,像想笑又笑不出来。
火折就在腰间布包里,点,还是不点?
细算时辰,此时大约三更已过,临近四更。万籁俱寂,飞禽走兽皆已入睡,点,还是不点?
十三面上迟疑,实则心里最知晓自己执拗,凡事一日未决,他死都难闭眼,这番纠结实在没什么意义。
——反正到最后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好的坏的喜的悲的,答案如何,总是要点的。
说不准人家早就睡了呢?点着也不碍事,不过一根蜡烛,就是日夜不熄,他心疼不到哪去。
这么自我劝解着,十三拿出火折,又去摸灯台。手指不敢进得太猛,生怕将它碰倒,热油扑到手上还好说,若铜铁制的烛台倾倒,先撞桌面滚一圈,然后狠狠砸到地上,惊动他人可怎么好?
指腹抵着粗糙桌面寸寸挪进,那烛台也不记得放在哪里,迟迟寻摸不到,十三素来有股倔劲,越不可为越要为之,此时虽不心急,却有一股虎落平阳的无奈,悠悠叹一口气,轻声嘀咕:“平时也不见桌子这么大。”
然后他听见十分轻微的细响,是金石在木头上轻轻擦蹭,拖出长长尾音,他的手指下意识停住,下一瞬就冰凉铜器贴到他指尖。
十三又被心里正想的人逮个正着,又好笑又无奈,将羞涩窘迫都挤淡几分,道:“迟哥,这么晚还不睡?”
迟驻嗯了一声,翻窗进来,无比自然与他对坐,拿起空碗也给自己倒了杯茶。
心上人就在对面喝水,周遭静得十三都听得到吞咽声响,迟驻半点解释的意思都没有,好像现在不是深夜,他也不是不速之客,显得十三先前诸多纠结像个玩笑。
十三明知如今距离最好,不远不近,不太生疏,也不亲密,没违背阁中任何一块石碑镌字,不会给他带来任何一点非议。退一万步说,就算哪日折在外头,迟驻不过失去一位萍水相逢的友人,再伤心想必也有限,于凌雪阁弟子而言,
', ' ')('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关系。但胸膛时时鼓噪难抑,逼迫他再多问几个问题,十三禁受不住诱惑,心道最后一个,问完这个我便再也不问,装聋作哑,到他老去,或者到我死去。
最后一个要问什么才有分寸?十三斟酌半日,茶水喝下一半,终于找了个足够回味,又不太突兀的问题:“你……怎知我要点灯?”
“偶然看见。”迟驻倒是回得很快,只是眼睛往边上一斜,十分心虚的模样,“见你在找烛台,就知道了。”
可惜十三眼盲,被他欺负够够,非但没捉住这一瞬迟疑,,反而十分理解地点头,把胸臆内憋着的气息悄悄吐尽,“白日下了场雨,现在不冷不热,却湿漉漉的,不够舒坦。”
压根没睡的迟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含糊应一声,反问:“睡不着?”
这才像是兄弟朋友的正常谈话,他应当是没发现什么。十三神色舒展,点头道:“是睡不着,但不是为这个。我手里有一块木牌,想送去墓林。”
迟驻见过他口中的木牌,彼时两人在范阳纠缠,那枚镌刻他名号的牌子曾被强行塞进手中,可惜当时不曾留意,早已忘记那一笔一划印于掌心是什么感觉,他此时提起,大约是有亲近的人死了,就在这次下山要办的事里。
这本不关迟驻的事,但细细观去,对面那人眉眼在灯下朦朦胧胧,看着不是十分悲伤,却像太白山雨后的天气,不冷不热,却湿漉漉的,不够舒坦。
他应该是想说的。迟驻判断,于是便问了:“怎么回事?”
十三沉默良久才笑了笑,“送去时再说好不好,我们的习俗是这样的,有什么话送别时再说给他听。”
还有这种习俗。迟驻无可无不可地点头,起身将出行惯用的斗篷抄进臂弯里,想了想又递过去给他拿着,好叫他冷了便穿,“走?”
十三愣了愣:“现在便去?”
迟驻先是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遂再开口,“是,有何不便?”
十三话音一顿,迟疑着给他数:“我双眼不便,此时天晚风冷,雨后地滑,行路困难,那边守林人早就睡了,墓林太远,也没有光亮……”
迟驻听罢才道:“想不想去?”
“……”十三抿了抿唇,然后点头。
“那就走。”迟驻声音还是那般平静,只有天地烛光知道他此时唇角微翘,只有他自己的心知道他多想将话说得柔和些,只是听上去似乎与平时无二:“我来解决。”
被蛊惑到的十三除了点头没有第二条路走,他起身挪回床边,自枕下取出只用布细致包裹的小包,层层拆开,将里头的东西揣进怀里。
“走吧,她……我记得她在墓林还有一个牵挂,想必愿意早一些去。”十三声音温柔低缓,抬手隔衣抚了抚木牌的位置。
像是习惯了送别一般自然。
也像笃定日后会重逢一般平淡。
太白山夜间山路不好走,连迟驻这等高手都不得不低头,回屋寻了盏灯笼,完好的手提灯,曾被捏碎又勉强长好的那只手举着,虚虚护着身边人,目光在地上路边来回扫,不时撩开一二挡路石子。
倒是少有的没理会他的剑。
十三浑然不觉,只当他走在前面引路,被风吹得发抖,心口却是灼热的。他不时询问周边景致,迟驻这才抬头四下看一眼,很快又低下去给他看路,口内描述却是详尽。
这是昭明苑,这是厌兵苑,那边走到头就是我们进山的地方……十三听迟驻说着地势形貌,便接过话茬,换他细细地说,间或透露几句曾在此处发生过何种逸事,趣事说完,嘴里的话便变了味道,哪次任务里同修的好友刀剑相向,哪次博弈里谁舍弃唯一的亲族,哪次领完密信,编好队名,去时四人,回来两人,连眼泪都来不及漫上眼眶,转瞬一场惨变,又只剩下一个人。
迟驻心有所感,回首望向他。
正逢十三也驻步侧头,两张脸孔隔着夜风遥遥相对,静默半晌,按照惯例,仍是十三率先开口,“是不是觉得很熟悉?”迟驻笑了笑,突然生出那么一点想对某个特定人物诉说往昔的心思,方才萌芽,又被压下,只道:“天下困苦都有相似。”
以十三平日习惯,恨不能一日之内让他尝尽人世极乐,迟驻本以为他会以与性情相符的“喜乐亦同”来安抚劝慰,谁知此人总能出人意料,竟认真反问一句:“你也是么?”
此句一出,良久再无人声。
他比想象中更加敏锐,是任务磨炼出的习惯,还是……因心里牵挂生出的直觉?刚有松动迹象就被逮住的迟驻心内一哂,有几分不适,虽不愿说,细究之下却没到不悦的境地,似乎也无生气叫他看脸色的必要。于是只当没有听到,神色不动,照常迈步,提灯的手仍悬在前方,护持那只也未曾放下,靴底挤压落雪发出轻微声响也都先前相同。
我是不是应当发火?
……他竟然还没发火。
两人心思在虚空轻轻一碰,在互不相通时又散了开。
迟驻俶尔抬手,截下一段
', ' ')('被雪压断下落的枯枝,灯笼本就被山风吹得摇晃欲熄,这下正逮住机会,小小一簇火苗登时毙命,灯笼终究成为没用的摆设。迟驻左右看看,山道两旁没有能可庇护它的山石,现在放下容易,只是等到回程再取,只怕它早被卷落山崖,平白浪费,遂不忍丢弃,仍提在手中,不如先前那般小心珍视。
他五感灵敏,哪怕当真踩空跌落山崖,也有一百种方法走回正路,走这段路自然是不需要灯的,身边目不能视的伤号自然同样。
那灯是为什么点的?迟驻走神之间,手指无意识轻轻一搓,那浸过雪的枯枝哪里经得起这样折磨,当即四分五裂断成碎末,五指一松,便从指间簌簌落地,半点声响也未发出。
迟驻回神,余光有意无意往身侧一飘,果然这人没半点察觉,大半张脸被白布遮挡,仅剩的唇角鼻尖分辨不出情绪,那双眼睛……迟驻猛地醒觉,跨过枯枝碎末时有意低头多看了一眼。
浸湿的树枝无法燃火。
……他也同样。
最终两人还是没有靠双脚穿越太白山,自明山馆走路前往墓林,十三厚着脸皮叫醒车夫,硬是讨来只大雕,能可载他们一程。
迟驻在后看着十三与车夫威逼利诱出卖脸皮,唇角微翘,先一步取下木架悬挂的鱼串,果然此人只要横下心要拿下谁简直无往不利,顺着石径纹路慢慢蹭过来,笑道:“拿一串干鱼,我们天亮再骑雕回来。”
这就是将那句唐突问话揭过的意思。迟驻想。他贴心、细致、包容、耐心、有分寸、会说话,从不教人难堪,也很少使人为难。
木杆上风灯摇晃不停,车夫早已回返暖融融的木屋,迟驻解下巨雕缰绳时细细分辨他神色,还是如往常一样坦荡可亲。
一点也看不出刚被拒绝的难过。
那句锋锐的问话,好像他从未说,他也从来没有听到过。
若十三知晓迟驻怎样把他想成一个受了委屈还要往里憋的小可怜,必定大呼三声冤枉——太白山出师第一条,如非必要任务,先掂量自身,有几分力,揽几分事。
做得到的大多活着,做不到的早已变作木牌,悬在枝桠供人惦念。十三武艺不算顶尖仍能存活至今,一部分托了交游广阔的福气,另一部分,大抵就是“审时度势”、“自知之明”八字。
若不能立即做成,换种方式,换个时间再试就是。迟驻不愿回答,无非是自身心结未解,或者两人相交日短,不便言深……之类的吧,可能。十三逼迫自己默念十遍八字口诀,将心底一点点酸涩压下,拎一条鱼伸往巨雕方向,鸟儿自发凑近,尖喙一啄,算是接受了这件贿赂,轻鸣一声催促二人上背。十三双目不便,就让迟驻在前方执缰,自己坐到后方,握鞍上扶手平稳身形,见迟驻久久不语,也不知是否正生闷气不愿理他,硬着头皮又找个话题:“它得认路,让它自己飞就是,你若有兴致,太白风光也是一绝。”
话都说完,迟驻还是不语,座下雕儿也久久不动,十三疑惑,挺直腰背越过迟驻欲查看何处不妥,因身量限制不得不将下颌搭在他肩头,动作已出却发现他目前无法完成查看这项任务,悻悻缩回去,再问:“怎么了?夜半扰它清梦,闹脾气?”
巨雕哕哕两声,只恨不会说话,无法申辩并非它不愿展翅,而是缰绳被人勒得太紧,根本动弹不得。
迟驻声音还是平静,“你坐后方,若出意外,我难以顾及。”
肯理会我,应当是没有生气吧?十三品了品,稍稍放心,哪敢再犟,麻利翻下来换坐到前方。手指方一握缰,座下大鸟便长鸣一声,双翅一振霎时腾空,十三猝不及防往后一仰,幸而后方迟驻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才不至于天亮后要到崖下收尸。
十三长吐口气,先谢迟驻救命之恩,再抚抚座雕颈羽,小声抱怨它怎的突然起兴,吓死个人。
长空夜风卷雪,呼啸灌入衣衫缝隙,一视同仁地凌虐裸露在外的所有皮肉。十三如同被扇了一路耳光,自鸟背跃下时整张脸通红,好在自峰顶走直线路程大大缩减,真气尚可御寒,不然真要在心上人面前涕泗横流,他真可以明日出山躲半年再回。
反倒是迟驻有人在前遮挡,稍稍低头就能避去寒风,自身能为又足够高强,一路飞来竟无大碍,只是面皮因失算绷得死紧,不知在跟谁较劲。
十三指挥着唯一健全之人将鸟栓好,喂了一半干鱼,才领他往林子深处走。山雪才下不久,尚不足以将红叶尽数覆盖,两人踏在叶堆之上,走得无声无息,应未惊起任何沉睡的魂灵。十三显然走惯这条路,迈步时毫无迟疑,迟驻却因满目红枫色艳,让他想起另一种厌恶却及熟悉的东西,久违地感觉胸中憋闷,隐隐欲呕,只将视线定在眼前人颈间同色红巾上,再顺着那截飞扬布料挪动,最终停在他后脑。
“这里。”十三驻步仰头,自怀中取出保存一路,尚有胸膛余热的木牌递予他,道:“迟哥,劳你将它挂在稍粗那根枝桠,‘山色’身侧。”
迟驻自无不应,接过木牌依言点足跃起,借微薄天光半看半摸分辨出“山色”二字
', ' ')(',便将展开红绳,将木牌系与其侧,拇指擦蹭而过,分辨出那牌子上雕的字眼,依稀是“林馆”的形状。
是一个没听过的名字。迟驻轻巧落到十三身畔,道:“郭外山色暝,主人林馆秋。”
十三唇角一弯,仿佛十分高兴:“你竟知晓这首诗,林馆总说……”话到一半忽又转低,支吾几句,硬是转了个话头:“林馆是山色的搭档,因山色去岁身亡,才派来与我共事。”
“君虽在青琐,身不忘沧州。”迟驻开口截断,淡淡念出最后一联,道:“为何不说下去?”
为何不说?心结未解,机缘未至,火候不足……交浅言深。他们终究不是可以毫无保留的关系,如何再说。
十三实在不欲在一夜之内惹他两次,也实在不敢一夜之内往同一面南墙闷头连撞两回,便笑了笑,只当不知他话中含义,轻描淡写带过:“我没见过这首诗,林馆也只说过前头两句。”
迟驻深深看他良久,见他始终没有改口之意,便不再逼迫,顺着那半句拿来转移话题的话继续发问:“说什么?”
十三隐隐松了口气,却又直觉放过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教他心神不宁,痴痴在原地低头发怔,一时竟未接茬,脚边红叶落了三片才猛地醒神:“说什么?哦,她说这首诗冷僻,岑判官才气逼人,还有比这更好的。”
“是有比它更好的,但在山色心里,这想必就是最好。”迟驻喉口发紧,不得不数次无声吐气舒缓胸臆闷气,“身处繁华处,心念江湖远,他应该想过归隐,才想与林馆用这一联诗。”
十三张了张口,又千万句话想说,到了嘴边,又只剩干巴巴的一句“正是如此”。
“那你呢?”迟驻往他身前跨出半步,仿佛正要踏碎什么界限,十三仍是怔怔,并未发现两人倏然拉近的距离。
他不看地了,却也没有看向迟驻。
他仰着头,什么也看不到,但迟驻觉得他正看向那截枫树枝头。
“我没有退隐的命。”良久,十三开口道:“想也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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