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林夕恍惚间似乎看见了很多延展开来的线条。这些雪白的线条在一片漆黑的空间中组成了各式各样的图案,盘根错节地虬结在一起,最终形成了一个个皮影戏般的画面场景。影子一样的小人在动,从上空垂落下来的线条拉锯着他们的关节四肢,操控着他们做出僵滞而又机械的动作。林夕看见了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偶人的影子,一男一女,四周的黑影像是择人而噬的饕餮,虎视眈眈地凝视着退无可退的两个偶人,随时要将两人吞噬殆尽。
女偶人猛地推开了男偶人,和其中一头野兽揪斗在了一起,男偶人撒腿就跑,一头野兽立刻追了上去。
女偶人击伤了野兽,朝着一个和男偶人相反的方向跑去,两头野兽立刻跟在她身后,穷追不舍,穷凶恶极。
男偶人杀死了追在他身后的野兽,重新回到了原点,他找到了两只野兽的幼崽,杀死,用刀指着那头已经重伤的野兽,野兽想逃,最终伤重而死。
男偶人朝着女偶人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两头受伤的野兽倒在地上,女偶人却不见了。
男偶人杀死了最后的两只野兽,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针管一样的东西,回到了他杀死的第一头野兽的身边。
影子上漏出了些许斑驳的碎光,随着男偶人杀死一只又一只野兽,他身上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花。
他找不到女偶人,于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站在满是野兽尸体的土壤上,四肢舒展,双臂高举,化作了一棵吸食血肉而开花的树。
林夕猛然惊醒。
……
薛素馨、林夕、林清妍……
林夕神情恍惚地靠在枕头上,意识终究是彻底地模糊了起来,随之而来的就是铺天盖的惶恐和不安,心如蒲柳,了无凭依。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打电话给叶青,却又死死地忍住了冲动,用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一个人在床上瑟瑟发抖。
林夕有些恍惚地想,我到底是谁?
人的性格是会随着时间和阅历的增长而逐渐改变的,这种改变甚至会影响一个人的口味、三观以及爱好。就像孩童时期喜欢喝刺激性的碳酸饮料,长大后喜欢在快节奏的生活中品一杯香醇的咖啡,中年时期追随风雅四处寻找符合身份的好茶好水,老来却发现自己爱上了矿泉水的清淡无味。
记忆是一个人的根,没有记忆就会缺失掉人格塑成的地基,就像是只剩下本能与感性的野兽,不安而绝望地挣扎于囚笼。
林夕感到了惶恐,因为她发现,自己居然体会到了薛素馨面对这个污浊人世时的绝望与眷恋。
肮脏的、腐烂的、无药可救的,却偏偏有一丝希望的微光在无尽黑暗的地底深渊中亮起;人性是恶的,是烂如淤泥的,却偏生有那么一丝半点美好的善令人留恋;失望的、绝望的、想要撒手离开的,却在泥沼一样的脏污中开出一朵素色的梨花,留住了漠然的步伐。
愿不愿意为那丝微光、那残存的善、那素色的梨花付出生命的代价呢?
选择活着,就是要看着这些自己钟爱的事物死亡,独自一人面对这个再无光明的永夜;选择死,就是闭上双眼,幻想一个或许会到来的破晓天光。
何其可悲?
林清妍的身体,林夕的意识,薛素馨的感情。
我……到底是谁?
……
“你收手吧。”
叶青合上手里的档案,对着手机那头的人说道:“我已经知道你杀人的缘由了,你想做到什么地步,我没有兴趣,但是她会放不下。”
手机里传来平和的呼吸声,那端的人,许久没有说话。
“你知道‘侧写’吗?”叶青靠在椅背上,俊逸的眉眼沉静如水中冷月,清而寒凉,“根据当地的环境信息、地域所在、犯罪者的生存环境、受教育程度、家庭成员、生理与心理的健康程度进行换位思考,从而推测出犯罪者的详细信息以及作案动机,这叫做‘犯罪侧写’。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也知道你想做到什么程度,但是你要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极端就等同于毁灭,你以为做到那种地步,你就能挽回什么吗?”
“别忘了,你的命,不是属于你的。是薛素馨换来的。”
“她的心脏在你的胸腔里跳动,你明知道她想要的不是复仇,而是让你好好活着。”
语毕,仿佛耐心告罄了一般,叶青结束了谈话。
“你如果再将这些事蔓延到她的生活里,别怪我砍掉你的爪牙。”
挂掉了电话,叶青看着手里的档案,随手丢在了桌子上。
隔着落地窗,看着夕阳西下,天边渐逝的天光与蔓延而上的夜色,叶青神色不动,眸光微深,任由最后一抹晚霞落在他的脸上。
沉沦黑暗之际的最后一缕光,带着花开荼蘼般凄艳的红,将他如玉般冷硬的俊颜照出了薄红,晕染而开的霞色带走了那一份不近人情的冷,化作细不可查的温柔,仿佛情意脉脉。无坚不摧宛如壁障一般的冷肃之下流露出些许的疲惫,却被藏得很深,也藏得很好。
“一定要这样吗?”
仿佛在自我质疑一般,叶青低声问出自己内心深藏的不甘。
第一百五十七章 抑郁障碍(17)
林夕走到了街道上,寻了一个电话亭,拨通了李在荣的电话。
手机响了几下之后被人接起,林夕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李老师,您好。”
“我是嘉里高校的学生,具体名字不方便告知。”忧心李在荣会突然挂掉电话,林夕加快了语速,低声道,“我想问您关于薛素馨当年的死因,您不要急着挂电话!我只是想知道当年薛素馨的死到底牵扯了多少人进去?您要知道,嘉里高校已经死了很多人了,有人在为薛素馨报仇,或者说泄愤。凶手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他可能会一直一直杀下去。而这个人很可能是薛素馨当年拼尽一切都想保护的人,您也……”
“不想再当一次沉默的帮凶吧?”
电话那头的呼吸逐渐急促,林夕抿唇握紧听筒,语调却依旧沉静平稳。
“您其实不必感到愧疚,当年的事,是薛素馨自愿的。她在孤儿院长大,看护着一个身患先天性重疾的孩子,为了得到一大笔钱……她才做出那样的事。校园暴力或许是让她走向极端的一个诱因,但是也并不是全部,但是您忍心让她用生命护持着的孩子再次走向这个毁灭的终局吗?”
林夕刻意说得模棱两可,就是为了留下足够的空白供人想象。她似乎天生就有捕捉他人情感裂隙的能力,能在照面的第一时间之内就窥探出人心的漏洞,进而以言语为锋破开裂口。因为内心信念坚定,她的言语便带上了极为强劲的煽动力和蛊惑性,很少有人能在她的话语之下还不心生动摇。
至少李在荣不能。
或许是过了一瞬,或许是过了很久,电话听筒的那头传来了苍老嘶哑的嗓音,低沉得像是破碎的锣鼓奏出的乐鸣:“孩子,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听老师一句劝,不要再查下去了,不要再追究下去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如果知道一部分真相能让你放弃刨根究底,我可以告诉你。”
“素馨当年,是自己找上了黑道上的渠道,签下了一笔天价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