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景闲吟,万事觉悠,一年之中便是秋。一到八月,各家各户便张罗中秋佳节。中秋与春节同样盛大。
秋空明月悬于夜幕,日复一日在众人期待中渐如白玉盘。
每年中秋之前,王伯会早早将中秋所食月饼做成双份儿,一份儿送往公主府,一份呈给王爷。今年不同,有萧澈在,除了多做还得多味,毕竟庐阳月饼口味与金陵不同。
八月十一夜,晚膳时分,王伯将做好的庐阳月饼拿给颜琤和萧澈食用。
“子煜,口味如何?这是你第一次在王府过中秋,怕你不习惯。特意吩咐厨房做的。”
萧澈尝了一口,满意点点头道:“阿璃不必如此谨慎,未来王府之前我也并不是在庐阳过中秋,长大后每年都是和师父在柳州。我也,五年未尝过庐阳的月饼了。”
颜琤心酸不已,安慰道:“子煜,以后每年你同我在这王府过中秋,能尝得到金陵美味也能吃到庐阳月饼,不必忧心。”
萧澈牵起颜琤的手,放在唇处轻吻道:“有你为伴,足矣!”
飞萤入帘,假期何许?不求与君同相守,但愿伴君天涯路。
第二日旦起,颜琤和萧澈尚未起身,门外若枫匆匆来报:“王爷,宫里来人了。此刻正在正堂等候!”
颜琤闻言惊醒问道:“可知何事?”
“不知!是来传话的!”
“好,让他稍等片刻。”
随后颜琤缓缓起身,萧澈也困惑不已,从他入这王府便从未见过宫中之人,如今突然登门,想来也是有要事。
“子煜,你先躺着吧,我速去速回。”
等颜琤步入正堂时,来者已然不悦。颜琤一看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李崇,心道定是皇兄有事,遂问道:“李公公前来,可是皇兄有何吩咐?”
这李崇除了没有喉结,一身刺鼻浓香,与寻常人并无两样,行为举止看不出半点受过刀锯之余,六根不全之人。
“咱家替皇上来给王爷传个话,今年的中秋家宴,还请王府入宫,共叙天伦。”
颜琤顾不得心中困惑,连忙谢恩!
随后送走李崇,便与若枫回到玥璃院。若枫开口道:“王爷,每年家宴皇上都不闻不问,这次忽然邀您是为何?”
“去了便知,你不是说本王凡事都往坏处想吗?那这次说不定也是鸿门宴!”
“……”
“好了,同你说笑的,不必如此紧张!或许只是皇兄思念本王呢!”
颜琤正说着,萧澈从屋内走出,看着颜琤问道:“宫中何事?”
“好事!今年中秋家宴,皇兄总算是想起本王这个亲弟了,邀我入宫。”
“此话何意?难不成往年都不曾相邀?”
颜琤拉着萧澈回屋坐罢,伸手将他皱着眉头舒展,出言解释道:“不入宫也好,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宫中礼仪繁杂,吃一顿饭都得拘束着不能尽兴,我一人在这王府想怎么过中秋就怎么过,无人管束,自由的很。不邀请我,正合我意。”
萧澈知道这是颜琤宽慰自己,这么多年他独守这偌大的王府,一个人度过四季,看着别人欢度佳节,自己却只能冷冷清清的落寞空虚。
颜琤也回想起往年中秋,这一日与这一年每一日并无区别,即使那轮圆月也无甚可赏。每年翎儿也会在这日晌午过来同自己用膳,傍晚便得入宫参加宫廷家宴。皇兄对待自己表里不一可对翎儿却是真心实意的疼爱,单独赐府,时常召见,如父如兄的宠着颜翎,这让颜琤多少有些欣慰。
“中秋那日若能早归,我便早些回府陪你,若是不能,你不必等我。第二日我再同你补过中秋。”两人第一年中秋便不能同过,颜琤心中怅然不已。
“得等!那日我在王府乖乖等王爷回家。”萧澈那双美眸里荡漾着涟漪,澄澈见底的映照着颜琤的容貌。
此刻颜琤眸光也流转着柔情,心中温软万分。
“原来,这就是,家!”颜琤一字一句道,像询问又像自语。
家?从他出世至今,无人言过,更无人给予。在这寂寞燃烧的人世间,团圆美满足有万里之遥。他身安一隅,心却漂泊无依,流浪于天地红尘,暗潮汹涌的期待一个抱拥。可惜月盈岁增,白驹过隙,依旧独身一人。
直到遇到萧澈,暖风和煦吹皱一池春水,猝不及防的孤舟停泊靠岸,从此,余生共度,长伴相依。
中秋佳节,颜翎早早来到王府,颜琤无奈道:“翎儿,今年中秋你大可不必如此着急的赶来,因为今日家宴为兄也要入宫。”
“啊?这,皇兄今年为何忽然邀你?”
颜琤摇头道:“我也不知,用过午膳之后你我便入宫吧!好久未见皇兄了,今日去也算是问安了!”
午膳时,颜琤本想让萧澈与自己和翎儿一同用膳,可萧澈却出言拒绝:“在翎儿看来我本是王府侍卫,与他人无异,现在同桌而食,她定会多想,到时候你要怎么解释?”
“实话实说便是!”
“阿璃,翎儿在你心中与旁人不同。她若不同意你我,你当真还能一意孤行吗?你是她的王兄,在她眼里对你除了亲情更多是近乎笃定的信任,你却委身于我,她接受不了的!”
颜琤知道萧澈所说不是埋怨,句句良言。可他不想让萧澈因为自己受委屈。硬是拉着萧澈坐在八仙桌前。
颜翎怔怔的看着萧澈:“萧哥哥,你要同我们一起吗?”
颜琤出言解释道:“嗯,若枫也回钟府,就剩萧澈一人,便与你我一同用膳吧!”
颜翎并未多想,她本就喜欢热闹,况且如此美貌之人坐在自己对面,桌案上的佳肴也更美味了。她一个人侃侃而谈,连公主府的狸猫何时打盹都说的一清二楚。
颜琤扶额:“翎儿,本王只想关心你,并不想知道公主府丫鬟和仆人还有狸猫的事。”
“王兄,他们都事便是翎儿的事啊!每日我们一处玩耍,可开心呢!”
“……”颜琤于是不再理会颜翎,而是转身给萧澈夹菜。
这一举动若再平时再寻常不过了,两人也早已习惯,可此刻毕竟还有颜翎在。颜琤夹完也觉不妥,不过依旧淡定道:“这里的菜你够不着,多吃点。”
颜翎看到了,撒娇道:“王兄,翎儿也要。”
“你要什么?你继续说你府中趣事便好!”
“王兄偏心!”
萧澈也略显尴尬,随后将离自己较近的菜伸手夹给颜翎。颜翎却不满道:“不要你夹,我要王兄帮我夹菜!”
“翎儿!如此没规矩,成何体统?子煜是,这便是你的待之道吗?”颜琤这一怒连萧澈都吓到了。
萧澈本就觉得无事。颜翎只是女儿心性,贵为公主自然矫矜,再加上颜琤平日过度疼爱,恃宠而骄也是情理之中,再怎么也不至于如此发作。
“无妨,公主只是和萧某开个玩笑!”萧澈劝道。
颜翎此刻看向颜琤,眸中泪水打转,下一刻便滑落而下,她印象中从未见过王兄如此愤怒。以前自己无论做多离谱多荒唐的事,颜琤训斥时最多只是语气严厉,可表情眼神依旧流露着疼爱。而此刻,颜琤怒目而视,她心中委屈至极。
“看着我干嘛?不知道说错话要道歉吗?”颜琤依旧不依不饶,他不是偏心萧澈,而是知道在萧澈心中对颜翎的在意并不自己少,这种情感源头完全只因颜翎是自己唯一疼爱的亲妹妹,他不想让萧澈因为翎儿的口无遮拦而委屈。
萧澈此刻却只想马上离开,这顿午膳自己就不应该前来,不免沉声道:“王爷,公主无心之言何须如此,今日是家宴,萧某来此本就不妥。”随后起身作揖道“王爷公主慢用,萧某告辞了!”
颜琤自然明白萧澈此时离席的用意,他没有追出去,而是留下来和颜翎处理此事。
片刻后,颜琤将颜翎脸上的泪擦干,轻声道:“王兄错了,不该凶你!”
颜翎闻言,啜泣变为放声大哭:“王兄,翎儿还以为你真的生气了,不再理会翎儿了!”
颜琤轻拍着颜翎安慰道:“子煜与旁人不同,他在我心里很重要。王兄只是希望翎儿可以像我一样尊敬他,而不是像方才那些出言无状。”
颜翎点点头,满心只想着王兄不生气便好,并未明白“很重要”是何意?
半晌后,颜翎又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在王府满院闲逛玩耍。颜琤去找萧澈解释方才之事。正要开口,萧澈却先出言:“阿璃,不必解释了,你不过也是怕我受委屈,我懂!可这真没什么!你不该那样生气的。”
颜琤苦笑道:“子煜,你跟了我本就委屈你了。若旁人指责便罢,可她是我的王妹,断不能待你如此无礼。”
“哪有什么委屈?你啊,就是心事重。好了好了,早些收拾等若枫回来便入宫吧!万事小心!我就在此处等你回来!”
颜琤凑近萧澈在他侧脸轻轻落下一吻,便转身离开了。
申时颜琤和颜翎便已入宫,离家宴开始还早,两人便到永安殿面请安。
春节之后,这还是颜琤第一次入宫。龙榻之上,斜身依靠在妃嫔身上的乾德帝看到来人,略微起身。
沧桑却浑厚的声音传来:“翎儿来,到皇兄身边来。”颜翎闻言看向颜琤,颜琤依旧正襟的跪着,面无表情。
颜翎起身走到皇上身边坐罢,皇上拉着颜翎嘘寒问暖,似乎根本没有看到跪着的颜琤。不一会儿,颜琤双腿已然麻木。
颜翎轻声道:“皇兄,王兄还跪着呢!”
皇上这才假装回神道:“哦,琤儿为何还跪着,李崇赶紧扶起王爷。今日本就是家宴,无需多礼。”
颜琤并没有撑着李崇的胳膊,而是自己起身,作揖谢恩。
“每年家宴朕都派人相邀,你总是借口推脱。今日怎么舍得前来?”
颜琤心中泛起阵阵恶心,他实在没有见过如此大言不惭扯谎之人还能如此义正言辞的训斥自己。
他收起心绪配合道:“辜负皇兄一番美意!臣弟惭愧!”
“既往不咎了,今年家宴能来便好!”
颜琤躬身。
“好了,你许久未进宫去别处看看吧,不用同朕一处拘束于你。”
颜琤如获大赦的告辞离开永安殿。他缓步独行于这陌生却又熟悉的宫城,颜琤不愿进宫自然也因不愿回想过往,无论是父皇在时的宠爱有加还是皇兄后来的苛责薄待。可如今独立于秋风中,一切回忆迎风乍起,让颜琤毫无招架。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东宫,颜琤抬头看到长乐殿的匾额。或许这里是他回忆里最后一片净土了。
颜琤被请进正殿,太监便连忙去偏殿告知太子。
太子一听是颜琤来了,只着一身明黄中衣便来到正殿。
“皇叔!”未行三步便咳喘不止,只这一声便费劲全力。
颜琤回身看向颜钊,对方眼窝深陷,颧骨处的骨头膈着苍白肌肤,似乎下一秒便能戳破。消瘦孱弱,形容枯槁,病气几乎由内而外的散满周身,颜琤不忍再看,如此打量对自己和对方都是残忍,随即躬身问安。
颜钊早早扶起颜琤连忙道:“春节之后尚未见过皇叔,拖着病体哪也不能去,每逢佳令也未来得及去向皇叔问好,侄儿惭愧。”说完又大声的咳起来。
颜琤连忙顺着对方的背,这话也只有颜钊说,颜琤并不觉得虚情假意。
“无妨,太子如今养好身子才最重要。”颜琤看到颜钊如此也不免黯然神伤,可又怕被颜钊察觉更加悲观,于是开口宽解道:“圣上遍访各地名医,太子的病总会见好的,不必忧心。”
颜琤扶着颜钊缓缓坐下,颜钊开口道:“我自己的病心里有数,这些年喝了的汤药不计其数,也未见好转!”轻咳几声继续道“我这病从母胎便有,经年孱弱,早已病入肺腑,不过是为了父皇和母后,为了这江山社稷苟延残喘罢了!”
“太子莫要说这不吉之言,吉人自有天相。你天性纯良至善,定会得上天庇佑,保你安康,切莫多想!”颜琤自己都不信神佛,可此刻的确再无言可劝。
太子当知颜琤心意,也不再辩驳:“皇叔近来可好?”
颜琤温润一笑道:“甚好!而且喜得良人相伴,此生便已无憾!”唇角轻扬着怡然自足。
太子也笑道:“哦?看来侄儿在这深宫之中孤陋寡闻,竟然不知皇叔已有佳人在侧!可是哪位贵府千金何其有幸能得皇叔倾心?”在颜钊看来,颜琤从小聪颖过人,又有一副俊眉修眼,顾盼神飞之貌,他实在好奇究竟何人能得颜琤青睐。
颜琤却摇摇头道:“此事也只有你一人知晓。其实并无佳人,我所觅良人是,男子!”
颜琤并不觉得此事告知颜钊有何不妥。他与萧澈两人同处王府,日日缠绵恩爱之时并不在意他人言语;可当独身一人时又渴望能得到祝福。颜翎自然不懂情爱,更别提这断袖之事,可颜钊不同,他年长自己七岁,幼时如兄如友对自己关爱有加,长大后却又像待皇叔一般尊敬推许,他想看看颜钊的反应。
谁知此语一出,颜钊顿觉气血翻涌,一时间咳喘的满面涨红,这倒是吓到了颜琤,他连忙轻拍着颜钊的后背,帮忙顺气,片刻之后,颜钊才有所好转。
颜琤擦擦虚汗道:“早已你反应如此强烈,便不同你说了。你可吓死皇叔了!”
颜钊竭力扯出一个微笑有气无力道:“我知这是皇叔信任侄儿,是我这身子不争气!无碍!”又恢复片刻方才继续道“若有缘还真想见见此人,何等绝世,值得皇叔如此。”
颜钊的反应在情理之外却又在颜琤意料之中,只这一言,他便知晓这是颜钊最诚心的祈愿了。
颜琤笑逐颜开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