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踏顿再不言求亲一事,安分守己的整日带在驿馆之中。皇帝也算能安心处理政事了。
武官虽封,可几乎都无领兵实权。皇帝不得不进行改制。如今大虞只有京师兵,边兵,地方兵。沿袭先帝之时的兵制只有边兵,由镇北,镇南,镇东,镇西四大将军领兵镇守四境。
禁军原本分为龙武,神武,乾武三军,统帅各一人。圣上登基不久,便裁撤神武,乾武两军,只留龙武一军,收回统军之权。至于地方兵,更是难成气候。
先帝晚年时因连年征战,国库亏空。新帝登基之始,便推行各种变法,大兴文治,发展生产,改革吏治。已至如今公私仓禀皆为富足。
不过,改革唯一太过之处便是将本应服兵役徭役的青年劳动力,皆下放农田与作坊,进行谷物生产,从事各种手工业,以致大虞如今不积贫而积弱。
此番武改重任便落到了兵部身上,此刻耿庭正在中书阁同周良提及此次武改的棘手之处。
耿庭愁眉不展道:“周大人,您有所不知,此次武改,下官本以为皇上会拟定大致规纲,兵部只需照做即可。往年也是如此。可谁知皇上竟只一句,武制变法!再无后文。这这这……唉!”
周良起身踱步思量道:“如此看来,圣上应该是下定决定要彻底改变如今兵源匮乏的局面了。这是好事!既然圣上全权交与兵部,耿大人应当认真考量,多加思忖,纳利国之言,行利民之事。切不可辜负圣意!”
“周大人,你主文职多年,恐怕不知晓武改变法的困难!京师宿卫、边镇戍兵和地方武力,这些都得兼顾。
就拿禁军来说,龙武一军,圣上独领,那这神武,乾武军,是否重建?还有征兵,此事更加棘手,若想不出妥善的征兵制度,兵役繁重,恐引民间骚乱,动摇治国根基。
此等大事,下官竟是连商量之人都没有啊!”
周良也知此事非同小可,可他一介文官再如何深谙吏治理政之道也具体不到征服兵役,组改建兵之上。
他捋着胡须道:“周大人所言,老夫也不知如何提议?不过周大人不妨去同陛下新封那几位将军商议此事。他们本就是年少才俊,又经过武试选拔,自是良才。且众人集思广益,总比你我在此一筹莫展的好!”
这番话倒是提醒了耿庭,如今虽是兵部担此重任,可若能得多方谏言,也不至于如今万般无奈,计无所出。
如今已是十一月,冬寒霜色,北风消翠。今年金陵城中,大雪几乎日日纷飞。
颜琤那日昏迷之后,竟一连低烧多日,也不见好。萧澈心中难安,索性称病不朝,日日留在王府照看颜琤。
此刻萧澈坐在床榻处,让颜琤轻倚在自己怀中,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执勺喂药。整日都喝这枯汤药,病情也不见好转,颜琤心中烦闷。干脆和萧澈赌气,把头偏转,愣是不喝。
萧澈无奈笑道:“阿璃,你这是何故?”
“不想喝,要喝你喝!喝了这么多总也不见好,本王还心心念念出去赏雪呢!”
萧澈只得哄道:“等你痊愈,我带你出城去赏雪。金陵城外有一岷岘山,山后有一寒湖,前几日秦安还同我提过此处,说冬日寒冰垂钓甚是雅趣,我带你去此地,好不好?现在先乖乖喝药!”
岷岘山颜琤自然知晓,即使不去寒湖垂钓,单是赏那冬雪满山之景,也令他心驰神往。随即皱着眉头,捏着鼻子才将这苦汤药喝下。
萧澈笑着双手环抱着颜琤道:“你啊!早知道药苦,为何还冒着风雪去找踏顿?”
颜琤并未告诉萧澈,那日自己拿着披风追出府去,未走两步,眼前一黑,被人带到驿馆。
他怕萧澈生气,所以谎称是自己去找踏顿。
“我和他的事,总得有一个人挑明,如今一切说开了,也好!我想过不了几日,他便会来向我辞行了!”
颜琤知道那日的劝解踏顿一定听进去了,不然近几日不会如此安分守己。
随后失笑道:“倒是你,那日在长安殿上竟敢当着满朝文武,说已与我已珠联璧合,还同我正燕尔新婚,若枫前些日子将金陵传唱的话本拿给我看时,倒是写的有模有样的!我以前怎未看出你还有说书之……”
“若那日我大殿之上,句句肺腑。阿璃,可愿与我,共结连理?”
颜琤闻言,瞠目呆滞,静默不语。萧澈感受到怀中之人身体紧绷,他苦笑道:“我玩笑而已,阿璃莫当真!那日情急之下,我若不如此言之,踏顿必不会善罢甘休。”
颜琤掩藏起心中的失落点点头,心道:他果然只是在玩笑罢了!
方才汤药起效了,萧澈已经感觉到颜琤后背的汗,前几次颜琤喝药之后不出汗,身上风寒难驱,总不见好,这次出汗也许就能痊愈。
待颜琤睡熟之后,萧澈让其平躺在床,锦被遮言。萧澈怕颜琤燥热难忍时掀撩被子,便守在床边,不敢离开。
若枫此刻却在门外轻唤,萧澈怕惊动颜琤,赶忙出去。
“将军,兵部尚书耿大人现在正堂,是来找您的!”
萧澈回身看了看屋内,道:“阿璃喝过药此刻出汗,你且照看一二,我速去速回。”
耿庭一见萧澈便出言道:“萧将军,为何多日早朝都未见你?在下寻你未果,不得不登门拜访了!”
萧澈示意耿庭落座之后,解释道:“近日几场大雪,身染风寒,遂多日不朝。今日耿大人过府找萧某,可有要事?”
耿庭先是愁眉苦脸将此次武改变法的棘手之处尽数告知,最后又问询萧澈有何高见?
萧澈也困惑不已,他自然也无头绪,变法不是武试,有章可循,有据可考,有理可依,这必是治世能臣才能思出良法。
他无奈道:“如此重要之事,萧某一时也无头绪,不过萧某暂且记下,待细细思量之后再与耿大人商议,如何?”
耿庭见终于有人为自己分忧,喜不自禁道:“这是自然,那就有劳萧将军费心思虑了!”
送走耿庭之后,萧澈一个人边回后院边思量。
武制变法并非小事,哪怕自己熟读兵书,可用到实处却也显局促,兵书内容并未变通,而真正行之有效的变法必须结合大虞的现状,遂难度极大倒也不是耿庭危言耸听,就连萧澈也只觉力不从心。
是夜,颜琤已然安睡,萧澈心中烦忧,悄悄起身走出房门,他心中有事时总也难眠,索性起身去了藏书阁,总觉得解决之道就在书中。
颜琤睡梦之中感觉到身侧无人,渐渐清醒之后,便看到房门轻掩,他也起身披好冬衣前去寻找萧澈。
在藏书阁掌灯阅卷的萧澈并未察觉到颜琤在身旁站立良久,待他余光瞥到地上黑影时惊起回身,看到颜琤披散乌发,只着一件冬衣,气恼道:“阿璃,你尚未大好,如此寒夜你穿成这样想如何啊?”
说着便把搭在椅背之上的斗篷给颜琤披上,并将其揽入怀中,帮颜琤取暖。
颜琤笑道:“子煜你不必如此紧张,今日午后我便觉得风寒已去。方才醒了见你不在身侧,担心你便出来了。”
萧澈抱着颜琤不敢松手,深怕风寒之症再次复发。
颜琤苦笑道:“你本就体寒,此刻究竟是谁在暖谁?”
萧澈闻言也觉得有理,便放开颜琤,将斗篷裹紧其身,两人面对面的坐在桌案前。
半晌后萧澈将今日耿庭来府向自己询问武制变法一事告诉颜琤,还无奈道:“实不相瞒,我也毫无头绪,不过看着今日耿大人心焦不已,我不答应下来觉得过意不去。”
谁知颜琤却俊眉紧蹙,独自出神。萧澈不知大虞现状情有可原,他刚刚入仕,而且并无实权。可颜琤不同,他生于皇宫之中,受教于太傅之手,哪怕再两耳不闻天下事,知道的实情也比萧澈多。
“阿璃?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颜琤笑道:“自然是帮你想对策啊!如今你刚刚入仕,他日若想平步青云,不可不与朝臣紧密联系,你既不能结党,被皇兄针对,更不能独善其身,遭他人妒忌。所以你应承耿庭此事,很对!”
萧澈却摇摇头:“我没想过这么多,什么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皆不如你!”
颜琤无奈道:“我在和你说正事。皇兄为何将此次武制变法全权交给兵部,那是因为这个烂摊子他也不好收拾。至于让兵部思忖良策,自然也是皇兄拖延之法。说白了,如今的变法不过是皇兄做做样子罢了!”
萧澈听着这一番言论,点头道:“我本来还好奇,为何如此重要之事交给兵部,如此看来也只能这般解释了!”
“不过,这倒是个真正改革武制,变法图强的好机会!你可知大虞如今,国库虽盈,可国力却弱,究其原因,不过是天下百姓无法各安其位罢了!”
萧澈困惑不已,蹙眉看向颜琤。
颜琤为其解释道:“举个例子,壮年男丁早应披铠甲,上战场,如今却日日在农田劳作;心灵手巧的手工业者本应征调来制造兵器,淬剑冶铁,如今却在各大作坊经营售卖轻巧物什。
人不能尽其才,物未能尽其用,如此,大虞若还能强盛,不被四境周围虎视眈眈的蛮夷番邦所吞并,那的确得感谢父皇英明神武!”
萧澈苦笑道:“若圣上听你三言两语便否定他十多年的苦心孤诣,被你气厥也未可知啊!论不留情面之言,还是阿璃最厉害!”
颜琤噘嘴道:“本来就是啊!这些年我不问朝事,不代表我一无所知。不说别的,你去朱雀大街上转一圈,行人多少,价格涨跌,就知道皇兄最近的政策究竟是否亲民?”
“那阿璃有关变法一事可有良法?”
颜琤郑重道:“有!皇兄所担心的事,无非就是百姓早已安居乐业多年,如今忽然征兵恐引民间暴乱,还恐失了自己圣贤之名!所以才将其责推给兵部。不过,只要征召士兵的方法得体自然不会出现这些状况!”
“那得如何征召?”
“子煜有所不知,如今大虞对百姓的管理实行编户,被编入户者即为‘编户齐民’,每人都得承担国家的赋税。
早些年,国丈还在朝中位高权重时曾谏言,‘一年两税,分夏秋征收’,这两税的确使国库富足,可百姓却觉得不堪重负。
你可知百姓所担税赋,除了田租,户税,还有人口税和更赋。而且一年两次,这太过繁重。
后来国丈离朝之后,有忠良提议减免税赋,遂如今大虞征税,只收田租,人口税和更赋。
可我一直觉得既然要轻徭便得薄赋。如今倒不如借此征兵的机会,就当朝廷做个顺水人情,‘减税参军’!”
“减税参军?”
“不错,一户之中有人应征入伍,便可免其税赋。
家中舍了男丁朝廷便会补给日常所需,可以让兵安心征战,也可让民乐于参军。不过此法终究得皇兄舍得了国库那点发黑变脆的银子才行。”
萧澈失笑道:“圣上可不是守财奴!若圣上真有变法之心,必得有所舍才有所得!”
颜琤点点头继续道:“‘减税参军’是其一,其二,让流散者各归故里,不归者自可迫其应征。
大虞虽实施编户,可也有作奸犯科被捕流放之人,跨州跨县居无定所之人,不计其数,他们要么不安本分,为非作歹,要么去做流寇,四处扰民。
若能给这些人一个归宿,既能解兵源匮乏之困,又能稳定各地治安,两全其美!”
萧澈此刻不禁暗暗赞叹颜琤的才智无双:“阿璃,你如此聪颖,为何钟老太傅还总是责怪于你?此刻我忽然有些心疼你了!”
颜琤挑眉道:“那是你不知道师傅的厉害,就我方才同你所说,不过都是师傅不屑再言的,我在此拾人牙慧罢了!”
随后颜琤继续正色道:“其三,‘岁断死刑者少寡’这个我倒觉得不提也罢,因为这已然不是兵部所辖之事,刑狱之事是刑部主理,便是要减少每年处决死刑者,一则是为显皇恩浩荡,二则也可作为兵源之一,与其在牢里杀人,倒不如让其征战沙场,将功赎罪。
在刑狱之事上可作文章不止这一处,如今关押在大牢之中的犯人,并非都会被判死刑,有些会被流放,有些会被关押多年。
这些关押多年的人,都是朝廷出钱将其养在狱中且都无所事事,其中有些被释放之后竟还舍不得离开。说句不好听的,他们与你我所食皆是朝廷俸禄。这些人既然不能上前线迎敌,那倒不如为大虞豢养战马。
你可知大虞四境除了乌桓水军强悍之外,都是骑兵作战,尤其是北夷之人,勤习射猎,驰突无垣,战马无数,全民皆兵。我大虞无论是征兵还是择将,无非都是希望来日能上阵杀敌,自然不是为了在校场演习供赏。
所以战马之事,不得不考虑在变法之中。如今并非战时,以上三法,皆可徐徐行之,百姓接受起来也并不困难!”
萧澈继续问道:“这只是解决了兵源问题,那军队组建呢?”
颜琤思量半晌道:“如今大虞武官中有不少虚衔,比方说子煜你的云麾将军,并无实权,既不领兵,也不练军。还是那句话,皇兄若依旧将军权紧握于手,不肯下放,征来再多兵,也无将可领。
禁军如今只剩龙武军一军,说句不敬之语,当初皇兄裁撤禁军时怕是早已想好,他日城破,龙武军只护其一人即可,尔等皆为敌军刀下亡魂。这神武,乾武两军难道不该重组吗?
还有御林军,如今御林军大营驻扎在金陵城外十余里处,若京中真有暴乱,等御林军快马加鞭赶来,恐怕端坐长安殿上者已另换其人。
谢霆将军为辅国大将军虽有领兵之权,可区区三万御林军护卫皇城,我父皇在时,一个左卫将军都能统领这么多人,如此大材小用,说到底还是我皇兄忌惮武将而已。
就比如谢老将军,若不是深谙功高不可震主之理,早早辞官致仕,哪能全身而退!这个中利弊,皇兄本就心知肚明,哪还需要兵部谏言,朝臣分忧。这些话你自然不必同耿庭说,不然会引火上身的!”
萧澈笑道:“再如何,也是兵部出法子,我不过是送尚书大人一个人情而已。”
颜琤也失笑道:“我的子煜,你怎如此愚笨!我方才筹谋半天,难不成你以为我是为别人做嫁衣裳吗?我是为你啊!就方才征兵三法,兵部一字不差的告知皇兄,你以为皇兄会蠢到相信这是耿庭所想吗?
他一定会知道是你的!如今能解他困惑还不触其逆鳞之人,他日必定会受到重用,而你作为京师武官却未谏言京师兵的改制,他心中会作何感想?
定然觉得你识得大体,忠心不二,毫无半分僭越之心,只会对你信赖有加。你日后在朝中不论是查义父被害一案,还是固儿为何变为荣王一事,便会轻而易举!到那时......”
萧澈忽然起身紧紧的抱着颜琤,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两人已到如今,说感激实乃多余。风尘仆仆在尘世之中赶路,却有尔相随。只能此刻感受着彼此的心跳,默念一句:如此厚赠,实深惶恐。
“子煜,我可有哪里说错了?”颜琤一时怔在原地。
萧澈摇摇头,随即横抱起颜琤,耳边飞快一语:“阿璃不是已然大好了吗?那就别再饿着我了!”
颜琤闻言,满面绯色,低头不语,环着萧澈的脖颈由其带回房中。
良宵床帐里,呢喃声重,云雨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