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仪见她心情不快,却十分疑惑,便笑问道,“怎么恼火起来了?”
如意便道,“我只恼他不敢承认。”
徐仪却多少能明白,“畏惧悠悠之口吧……”他不由就笑着宽慰如意,“不过是一些趋利避害的小心思罢了,甚至都算不得奸恶,你又何必替他气恼?”
如意想了一会儿,觉着徐仪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张贲的心思毕竟有常理可循,而在幼学馆中,远比这荒谬之事多了去的。她偏偏气恼张贲,岂不是避重就轻?
她把玩着手中草蝈蝈儿,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舒服。却依旧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假期归来,不几日大考的位次也就排列出来了。
和平日小考不同,大考过后先生们会张贴榜单,虽依旧只标明优劣,但位次上却很有讲究——国子学中博士也分两派,一派是世家出身,自然倾向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不但优良劣的评级上要美饰,就连真实排名也要据此而定;而另一派则比较实事求是,坚持官场规矩归官场规矩,学术净地归学术净地,门第高下难道还能排在圣人学问之前?所以必须按卷面位次来排!
有太学和国子学前车之鉴,两派长期斗争的结果可想而知——分榜。士族子弟一榜、寒门子弟一榜。在各自的榜单里按真实名次来排位。
既然有考核,自然也就有攀比。
尤其寒门子弟,上进的路途极为狭窄,纵然还在幼学之年,却已经知道要在国子学中拼出前途。平日课业极为刻苦,此刻也就分外在意位次。纷纷挤上前看。
而世家子弟横竖都有平流稳进的前途,家族自会为他们安排周全,便很有余裕。不但不在意位次,反而还要取笑着榜单前聚着的寒门子弟,姿态如群豕争食。
如意听他们妙语如珠的取笑人,再想起徐仪对她说过的张家的事,只觉得荒谬绝伦。
她毕竟年少,偶尔也有些不合时宜的小脾气,偏偏就要在此刻起身到榜单前头去,看一眼她压根就不在意的位次排名。
甲榜前空得几可罗雀,就只孤零零的站着一个人——她的三姐姐,沭阳公主萧琉璃。
一时风过。江南晚秋的晴日,阳光明得耀眼。卵石铺就的小小院落,有深绿浅黄错落交映的树荫,和白墙黑瓦素淡典雅的亭台。
琉璃终于在榜单之末找到了自己的化名,失望而又茫然的站立了一会儿。待要转身要进屋,就这么同如意对面相逢。
琉璃羞恼悲愤,羞恼的是自己明明用了苦功夫,竟然依旧远远排在如意之后。悲愤的是如意什么都比自己强,竟还要来羞辱自己。
如意却只觉得讶异,心想原来她三姐姐竟十分在意名次。会在意名次,显然就有向学之心,可见自己往日也看错了她。
她待要同琉璃说话,琉璃已生硬的移开目光,视而不见的同她擦肩而过。
如意已习惯了她这份脾气,目光追了一会儿,心想不说话就不说话吧。转而也去看榜单。
她位列第一。
只不过这第一也没什么意思。
一者,她并不在意名次——她本就是为学而学,名次对她而言才是真的没有意义。
何况她心知徐家表哥学问更胜过她,名次排在她之后,大约只是因为表哥真的随性到连考核也不放在心上。
她之所以走到这里,完全就是因为一时意气。
而且这一时意气还很挑衅——此举直接打脸,很可能同窗的世家子弟已觉得她狂狷乖戾了。
不过,纵然他们看不过她,又能如何?
如意心想来便来了吧。
既已看过了,那便回吧。
她转身回殿里去,路过乙榜,恰被榜前人群挡了路。她无意间抬头,正看到乙榜榜首的名字,是张贲。
榜前有人低声议论,“既是同族,怎么张璃在甲榜,张贲却在乙榜?”
☆、第二十一章
琉璃回到殿了去,气冲冲的埋头俯在桌面上,谁都不理会。
刘峻同她最亲善,知道她平日里赌劲奋发是为什么,自然也就知道她此刻到底在难过什么。先头同窗们取笑汲汲营营追求名次的人,他碍于情面没有上前制止反驳,此刻对于琉璃这个挚友便有种隐隐的愧疚。琉璃不理人,他便主动凑上去。
凑上去却不知道当怎么安慰人,想了一会儿才道,“其实你的名次已经前进了许多……”
他越说名次,琉璃便越恼火,“走开!”
刘峻是头一次被人呵斥——还是被自己极亲近在意的人呵斥,比起恼火来,竟是先懵了一会儿,心想他不会是厌恶我了吧。
琉璃不服气的抹了一会儿眼泪,总算振作起来,想幼时母亲敦促她读书,她总是偷懒耍滑,如今虽刻苦起来,却也不过才刻苦了几个月。而想必如意幼时就没有偷懒过。所以此刻比她善于考试,也是理所应当。故而她不算是真输,还能再来比过。
她坐起来,待要掏书,却见刘峻竟还懵在那里,一脸茫然无措的表情。
琉璃没料到刘峻还在,刘峻也没料到琉璃竟不哭了。两个人目光忽然就这么对上。
片刻后琉璃别扭的别过头去,“你说我名次前进了许多——到底前进了多少!”
刘峻的目光总算又活过来,忙道,“你以前排榜末第三,如今已经排到中游了!”
琉璃又恼火——她以前竟还倒数过!而这个人明知她的名次,却眼看着她傲慢自得,不知有没有在心底取笑她。
刘峻的心思却已然活泛过来,知道自己失言了,立刻便又补充,“其实你又何必在意名次,先生考的是经义章句,你擅长的却是诗词歌赋。经学重质轻文,诗赋却重文轻质,本来就极难二者兼得。”
琉璃道,“怎么徐仪就能二者兼通?!”
刘峻被她噎了一句。虽也疑惑她怎么竟如长辈尊者般直呼徐仪的名讳,不过琉璃所做的让他猝不及防的事实在太多了,他也无法一一深究。兼之听琉璃推重徐仪,心思忽就有些微妙。便心情复杂的说道,“天下也是有那一等钟灵毓秀的门第,偏就能养出出那一等惊才绝艳之人的……”
他本也是优游宽裕的世家子弟,虽门第不甚显贵,但家中也是诗书鼎盛。他自幼在学问上不输什么人,足以引以为傲。此刻却忽就觉得眼前立起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不由就有些沮丧了。
他们旁若无人的说着话。
刘峻虽知道馆内众人的名次,然而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一向都不曾显摆过。这会儿却因急着安慰琉璃,不经意便吐露出来。周围少年们耳朵立刻便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