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六年四月,赭圻县。
顾景楼抱了满怀文书进屋,怒气冲冲的往桌案上一砸。道,“你就非要用这些琐事消遣我?”
如意从那文书堆后头扬起头来,疲倦的揉了揉额头,道,“我怎么消遣你了?”
顾景楼拍着那堆文书,道,“我能走路时就开始习武,车马骑射,刀剑枪戟无所不通。想当年我去江北,孤胆深入敌营,探听机密。待要回来时,那是十步一杀,千里不留行。我这样的少年英雄,你就让我当一个刀笔吏?!”
如意无奈道,“当日是你说要报答我的一饭之恩,随我怎么差遣使用。”
顾景楼见她态度平和,居然很好说话,眸光一闪,便循循善诱道,“都说随你怎么差遣了——我既授你牛刀,你用来杀鸡,岂不浪费?”
如意扶住额头,闭目养神——和顾景楼其人打交道,真心需要极好的修养。你看他变脸变得这么快,显然先前就没那么生气。之所以做出忍无可忍的模样,不过就是为了先声夺人。先把她的气势打压下去,才好和她讨价还价。
如意却没有精力再同顾景楼磨皮,直接问道,“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顾景楼胳膊便压在那叠文书上,整个人倾身上前。虽依旧还有些装摸做样,却已掩不住眉眼之间的张扬意气,“都说要报答你了,当然是你差遣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意真想直接伸手指门请他立刻滚出去,顾景楼立刻口风一转,“但是也不能浪费了我的才华,总得选一件非我不可的事吧……”他便勉为其难的抄起一卷文书,反向张开在她面前,指点她,“你看这么多东西都要送去前线,没个可靠的人押送怎么放心?”
如意心想,你也知道得派可靠的人——那你倒是说说,你究竟做过什么会让人觉着可靠的事!
“你想去前线,我修书一封推荐你去便是。只是临川王是临川王,我是我。替他做事可不算报答我的恩情。”
顾景楼本来要反驳,却忽听出她话中有话,眸光不由就勾了一勾,道,“你们姐弟之间何必要分得这么请?”
如意并不理会他,只道,“押送军需辎重不是我的分内,你想去不该找我商议,该去都督府上自荐。至于你我之间的约定,延后个半年一年的也不碍事。何时还清何时算就是了。”
她久坐生倦,便起身活动筋骨,去庭院里透气。
顾景楼口中抱怨着,“喂,你这个人怎么……”一面也跟了出去。
——三月中下旬,萧怀朔亲自领兵出征,进攻姑孰。同李斛展开决战。
到四月里,两军已有多次交锋。从前线传来的消息看,目下萧怀朔还没遭遇败绩,每战必有所斩获。反倒是李斛几次进攻都被打退,损失连连。虽都只是小败而已,尚还不至于影响战局。但也打破了李斛每战必克、难以战胜的神话,如今江东人说起李斛,已不再先带一股恐惧了。
只是两军对阵,消耗巨大。前日都督府上主簿便送信来,请如意协助督造羽箭。
如意本以为是后方供给跟不上前方消耗了,故而都督府向她寻求外援。去了才知道,原来是官中羡慕她手上商队、工匠的效率,想要向她求取真经。
如意:……萧怀朔手下这些幕僚,向人讨要东西时还真是大方啊!
她当然也不会不管。便亲自物色了老工匠去箭匠营观摩,看流程上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又将自己素日里激励管理匠坊的法子传授给督造官。
故而她的时间又有些不够用,便捉了顾景楼来帮忙——身为顾淮送来的人质,顾景楼因早先信用太差不能领兵,便成了整个城中最无所事事的人——但这货没事做时抱怨连连,有事做了他居然又挑三拣四?
顾景楼还在追讨,“我好歹也是你的师兄吧……”
如意道,“是是是……”
外头天暖风情,春日明媚。暮春仲夏时节,满院子繁花谢尽,草木葱茏翠绿。
如意抬眼远望天际,顾景楼便也跟着追看过去。见有飞鸟自天际飞近,如意目光追望着。那双素来淡定的眸子里竟也流露出期待了。
顾景楼低头略一寻思,见那鸟越发飞近——似乎正是要往这院子里来——便一跃而起,踏着护栏、屋檐,如鹞子般翻飞向上,一把将那白鸽握在了手中。他自空中落下,就蹲在那黑瓦的屋顶之上,漆黑的眼睛弯弯带笑望向如意,挥了挥手中猎物。
那白鸽显然训练良好,在他手中淡定的转着脑袋,也不扑腾挣扎。
顾景楼翻手一看,见鸽腿上果然绑了一枚小竹筒。他便将竹筒解下来,扬手将信鸽放飞。
“鸿雁传情,这信鸽想必是从东吴而来了。”他笑问道,“天下离乱的时候,你和徐仪却还有闲情逸致万里传书,真是感情笃厚啊。”
如意道,“这是从前线传回的消息。恐怕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你快些给我。”
顾景楼自对面屋顶上跃下来,却依旧将信将疑,“真的?”
如意道,“信鸽飞不到东吴,且去得越远回得便越慢,到东吴还不如舟马稳妥。”她半接半抢,将信拿到手上展开。
顾景楼微微眯了眯眼睛,道,“……你们竟真有联络?”
如意顿了顿,才道,“有。”虽然就只有那么一次而已。
顾景楼便觉得有些没意思,道,“快看看是什么事吧。”
信果然是从姑孰传来。
——李斛分兵自姑孰向西南迂回,尚还不知目的。
如意抿唇沉思,顾景楼也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分兵迂回——难道他是想从背面偷袭临川王?”
如意:……两军对阵大半个月了,这会儿深入敌阵大白天的玩背后偷袭?
“也许他要偷袭的不是临川王,”如意道,“而是南陵。”
李斛不擅长水战,最近几次交锋都败给萧怀朔,且短期内恐怕难以改观。他若想突破困境,势必得另想办法。而萧怀朔陈兵于姑孰,南陵势必兵力空虚。趁机分兵从陆路偷袭南陵,切断萧怀朔后方补给,迫使他回援,而后以逸待劳两面夹击——这正是兵法所说“围魏救赵”。
顾景楼也是一点就通,问道,“南陵城里现在有多少兵?”
“三千?”如意也只知道约数罢了——且这三千人恐怕并非精锐士卒,“不过,李斛还要阻拒临川王,能分派出来的兵力也不会太多。且这次分兵押在‘偷袭’上,只要南陵准备妥当,便没什么可怕的。”
李斛不可能全力进攻南陵。否则一旦姑孰被攻破,萧怀朔舳舻而下进逼建康,可就弄巧成拙了。他势必不会蠢到用建康换南陵。
顾景楼却不以为然,道,“李斛用八千人拿下台城,用两百人拿下广陵,用两千人便拿下宛陵。南徐州、南兖州一带城池,也无不是区区几百、千余人就攻陷了……”
如意道,“是。但是他前后投入近三万军队,也依旧没能拿下义兴。”
而守卫义兴的人是徐仪。
顾景楼就有些不仗义。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就眸中带笑道,“假设,只是假设而已——你猜若南陵局势危急,临川王会不会回兵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