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茂却反问道,“你呢?你是怎么想?”
徐仪道,“儿子认为,三吴无人,只怕抵御不住李斛的进攻。”
徐茂不由扬头看他,道,“三吴有精兵十万,你怎么知道他们抵御不住?”
徐仪道,“当日台城被围,诸侯派出去救援的精兵不止十万之数,也没能建立寸功。三吴空有精兵,却没有将才,周楚、沈岳、谢肜出人都要人搀扶,听闻弓弦马嘶便掩耳皱眉,哪有能耐统帅精兵上阵作战?只怕敌兵未至,他们就先行脱逃了。”
徐茂摇头道,“你才多大,就敢臧否人物?周、沈、谢三人哪个不是名重当世,哪里就不济到此种地步了!何况三吴之地是他们的本家,他们若敢逃跑,身后族人可就要被夷灭了。又能逃到哪里去?”
徐仪听徐茂寄希望于周、沈、谢背水一战,便知道徐茂心底里其实已认可了他对这三人的评断,知道他们不堪托付重任。只是分身乏术,无可奈何而已。便进一步,道,“不论如何,三吴是江左粮仓,不容有失。一旦李斛控制了三吴,在江左立稳,淮南就将腹背受敌,此是其一。北朝见我军如此软弱可欺,挑起战事必然更无顾虑,边疆便难以平稳了,此是其二。日后想要光复建康,兵隳所指,便将波及整个江东。纵然打赢了,国力也势必从此衰微,此是其三。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三吴都不容有失,阿爹觉着呢?”
他说得清楚明了,每一条都说中徐茂心中顾虑。徐茂无可反驳,只能默然不语。半晌方道,“李斛的根底不过就是八千羯人,纵然一时得势,也势必不能长久。可一旦令北朝打过淮南,随之而来的怕就是亡国灭种的危机……越是在内朝纷乱的时候,边疆守将便越是不能有所闪失。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徐仪道,“……明白。”
徐茂便道,“淮南守军不能动,我能指派给你的兵力大概只有六千。”
徐仪目光便一明——
徐茂见他毫无畏惧的模样,不由叹了一声,道,“你若要去,想来我也拦不住你。你年幼时我便教你大义。如今却不能不和你说私心——哪怕江东沦陷也总有能收复的一天,可万一你有什么闪失,阿爹该……该如何向你阿娘交代?父母顾念子女之心,你是否能体谅?”
徐仪郑重的点头。
徐茂便抬手拍了拍他的头发,道,“那么,阿爹也能体谅你的私心。”
徐仪心里便砰的一跳,一时只哑然望着徐茂。
徐茂只道,“自从建康回来后,你便有些急躁了——是因为如意吗?”
徐仪瞳孔猛的一缩,指甲不由攥入了掌心。
他以为自己很沉稳,很平静,并没有被情感冲昏理智。但此刻那层窗户纸骤然被捅破了,心底被刻意掩藏起来那些感情瞬间便如乱蝇纷飞。占据了他的全部的感官。是的,他很急躁。对于如意处境的慌乱,对于自己的无力的懊恼,对李斛的仇恨……无数感情交织在一起,令他甚至难以维持彬彬有礼的外在。
他不后悔自己当年丢下她随军出征,因为若他没有出征,天下的局势此刻将更加丧乱——至少那十万被他带回来的士兵的性命,能证明他此行的价值。可是……他当真不后悔吗?
那十万人于他而已只是路人,他运势强盛,有如此多的人命途因他而改变,可他偏偏救不了那惟一一个他喜欢的姑娘。
所以纵然他带回了这十万人,于他而已,又有什么意义?!
……
许久之后,他才终于再度平静下来。
于他而言,那十万人也许确实毫无意义。可是这十万人也必然有他们的父母、兄弟,他们所喜欢的姑娘。凭借这十万人的力量,他最终协助父亲击退了东魏大军,使国家在危难时免于四面受敌。总会有和如意一样的人,因此而逃脱更为悲凉的命运了吧。
若如意知道了,也势必会欢喜的仰望着他,由衷的告诉他,“表哥做的是了不起的大事,为什么要后悔?”吧。
他于是缓缓的在父亲跟前点头,道,“是,我很怕自己再慢一步,就永远都找不回她了。”
徐茂道,“那你可还知道轻重缓急?”
徐仪张了张嘴,道,“……知道。”
徐茂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吧。”
徐仪从屋里出来。
外头天高云淡,碧空万里。淮南早春,墙角残雪消解,泥土生润复生青,井栏边一株早梅花摇摇招招开了满树。
他望着那树下落英,恍惚间似望见如意婆娑旋身回首。他便抬手揉了揉额头,略松懈一下紧绷的精神。
却自衣袖间见襦裙衣纹如水,缓缓停在他身前。
他不由愣了一愣,闭目,复又睁开。那衣裙却仍在。
他惊喜的抬头去看,却见沭阳公主抱了一叠文书,正立在他面前。
他脸上笑容消解,避开目光,退了一步。行礼道,“公主殿下。”
琉璃见他疏远,面色也跟着冷淡起来,她便也不看他。只瞧着那一树早梅花,平静的说到,“我听见你和徐使君的话了。”
徐仪不置可否。
琉璃咬了咬唇,终还是说道,“我和你一起去。虽然不能上阵作战,但我毕竟是公主,应当能说动他们配合你……”
徐仪却道,“殿下又何必以身涉险?”
“因为我想替我爹娘复仇,”琉璃道,“我想让李斛不得好死,我想做一些我能做到的事……你把我救出来,我也不想总是欠着你人情!”
徐仪道,“若是想还我人情,那便不必了。”
琉璃对他的冷淡早习以为常,可忽听见这么无情的话音,眼泪还是骤然涌上来,“为什么?你是瞧不起我吗!一起上学时你就这副死模样,到现在也还是这么目中无人——我究竟哪里比如意差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待我公平些!”
徐仪道,“我从来都没瞧不起殿下。纵然是那些瞧不起殿下的出身的人,在经历这场变乱之后,对殿下的出身也必然不敢再有任何非议。不论殿下的母亲还是舅家,气节忠义都令人敬仰。殿下的所作所为也不曾辱没自己的出身。”
他冷淡,可说出的每一句话都透着他独有的那种娓娓道来的洞彻的温柔。他不喜欢她,可是他总是一眼就能看明白那些喜欢她的人一辈子都没看明白的事。明明就那么冷淡,就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在她的面前展露这一面?
“那么为什么——”
徐仪道,“我当日入宫并非是为殿下而去。救殿下也是奉姑母之命。殿下并不欠我人情。至于我以往待殿下的不敬——并非我心存不敬,只是无心之举,也请殿下不要同我计较。”
他将一切铺陈开来,一如以往的冷淡并且温和的将他对她的不在意铺陈得清楚明白。便安静的行礼告辞。
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