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如此,徐仪依旧笑道,“倒是我伤得不是时候,让他们久等了。暂请他们去厅堂等候,容我先更衣起身——”
他话说得沉稳清晰,外头人如何还听不出来——他虽确实是受了些伤,但掌控局面依旧不成问题。
立刻便有人扬声道,“将军且自歇息,我们不过是奉主君之名前来劳军。晚些时候再来求见也是一……”话尚未说完,语调便一变,匆匆躬身行礼道,“公主殿下。”
随即琉璃的声音传来——这位公主养在闺中时便以尊贵娇蛮著称,此刻更是将这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直接扬手便摔东西,“劳军?你们也真敢说,本公主啃了两个月树皮了,这会儿把贼子打回去了,你们也来劳军了。知道树皮是什么味儿吗?!”
琉璃似乎被打断了,转身轻声漫语的对来者说了句什么。
片刻后,房门打开,给徐仪诊断的大夫背着青囊,身后童子提着木箱进屋里来。
而外头琉璃的语调再度高亢起来,“别打量着徐将军脾气好,就以为人人都是蠢的。要劳军不是?铠甲呢?金帛呢?钱粮呢?牛羊呢?什么都不带你们也敢说来犒军……”
似乎有谁辩解,“昨日送来了两百头肥羊……”
琉璃一句话赌回去,“今日赢的若是宋初廉,你敢用两百头羊打发他?你们也别觉着本公主欺人太甚,自己在心里算算账,若是义兴城这些将士没啃着树皮把宋初廉击溃,你们这些人还有命没有。若是将士们知道你们如此吝啬财物……”她略缓了缓,道,“人要知恩图报,才能你好我好,你们说是不是?”
片刻后,她挥了挥手,吩咐道,“送使君们回馆舍休息。”
似乎有谁争辩了一句,“可是徐将军——”
琉璃道,“徐将军对你们客气,你们也不要蹬鼻子上脸。这军营里,只有徐将军说他想见谁的,没有谁命令徐将军即刻见他的。”
大概是营外卫兵也厌烦了这些人,怒目拔剑。沐血而胜的士兵自带一股凌厉肃杀的气势,瞬间就将这些躲在大后方的使者们吓得一退。立刻就再没人敢多说一句话了。
这些人终于悻悻然退下去了。
琉璃进屋里来,见张贲看着她笑,脸上不由就一红,捉着发辫别过头去,道,“我本性一贯这么粗鲁,你们又不是没见过!”
张贲笑道,“这些人都是华胄豪门的喉舌。你今日得罪了他们,日后名声还不知得传成什么样。”
琉璃道,“名声有什么用。你不敲打敲打他们,他们还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
张贲道,“你就不怕敲打过头,他们狗急翻墙?”
却是徐仪和琉璃一同笑道,“他们真有这份胆量就好了。”徐仪又道,“还是得抽空见一见他们,略作安抚。”
——琉璃做了恶人,他再去做好人,有些话就更容易说了。徐仪很承琉璃的情。
大夫替徐仪仔细检查过,又为他更换绷带。侍奉的小童手脚不够伶俐,琉璃便上前接过剪刀来,规整将麻布一刀裁开——这两个月她身处义兴,为激励官民,亲手做了许多事。缝过衣衫皮甲、裁过绷带、扎过草人——早年她阿娘下多少苦功夫将她养得尊贵高雅,不染烟尘。不过短短两个月,她到底还是回归了烟火红尘。可奇怪的是,她当年免不了被人取笑是牧羊女生养,如今她身旁却少有不敬重她的。
她将绷带递给大夫,见徐仪头上缠了绷带,将右眼遮住,便问,“眼睛还好吗?”
——这却是旧伤。
其实也没那么旧,是三天前的傍晚。彼时城中弓箭用尽,难以阻挡叛军攻城的阵势,城墙上攻进来不算少一波敌军。徐仪身先士卒,琉璃也亲自上阵激励士兵。等这波叛军被杀尽之后,徐仪右脸颊已被砍了一刀。有人说是为接应琉璃而伤,但彼时局势太乱,琉璃自己也不清楚。徐仪自然更不会说。
此刻琉璃问起来,徐仪只抬手摸了摸,道,“能觉出光暗,想来没什么大碍。”
琉璃踯躅了片刻,道,“我会帮你治好的。”
徐仪反倒笑起来,笑了片刻,才认真说道,“在战场上,这都是常有的事。”
琉璃肩膀不由一紧——却是记起了当日情形。她并不后悔当日亲自上阵——就算她生于安乐,十几年来过的又尊贵又愚蠢,她心中也是有热血和责任的。可是……那种血肉横飞、性命挥舞在乱兵刀锋上的场面,她已再也不愿经历,甚至连回想都不愿意。太可怕了,那不是她能忍受的生活。
而那一日她所见的那个浴血奋战的将军,她敬重他、畏惧他、服从他……可她也确实清醒的意识到,他不是她念念不忘的那个笑意清浅、眸光温柔的白衣少年。
——那时他一刀斩下,鲜血淋漓满身,赤红的眼眸里凶狠的光芒闪都不闪,宛若地狱杀神。
大夫叮嘱徐仪,他身上的伤起码要静养一个月。徐仪笑着点头称是。
待送大夫出去,他便又问张贲,“我睡了多久?”
“一夜而已。”张贲便将他昨日昏迷过去之后发生的事,简短的向他汇报了一下。
☆、第八十一章 (下)
时间回到三日前。
那一日叛军的攻势虽被打退了,但试探出徐仪即将箭尽粮绝,叛军营中人心鼓舞。
当夜,叛军摩拳擦掌,只道是明日必定就能破城,叛军将领宋初廉甚至下达了明早破城后犒军的军令。谁知夜间巡逻,却见城上有数百人缒绳而出。叛军琢磨着这应当是一只“敢死队”,孤注一掷夜袭来了。急忙调集大批弓手,疯狂射箭,总算将这波“夜袭”逼退。
结果天明时,叛军在城墙下捡到一只被射成箭垛子的草人——竟是草人借箭之计。
叛军将领宋初廉估算了一下,这一波起码被“借”去三四万只箭,不由急火攻心——他身上压力也很大,前后投入五六万人了,区区一个义兴城两三个月还没打下来。李斛那边催逼得紧。好容易将徐仪消耗得差不多了,以为胜利在望了,却又中计让徐仪得以喘息,宋初廉如何不急?
第二日又是一场苦战。
夜间,宋初廉手下巡视的士兵,又见城上吊下了草人。消息报到宋初廉那里,宋初廉真觉着自己是在被人指着鼻子嘲笑。当即传令下去,“给我嘲讽回去!”
叛军也是憋了一肚子气,得此军令,专门召集了一整队人马,指着城墙上草人大声取笑徐仪“技穷”,告诉义兴城中人“你们已经弹尽粮绝了,赶紧投降!”
他们那厢笑得解气,却不知这一次徐仪是玩真的。
——徐仪提前挑选好了八百精壮士兵,利用夜色和草人的掩护,悄悄的缒出城去。待叛军骂累了,心满意足的回营入睡之后,发动了真正的夜袭。
徐仪料定这次夜袭必定有所斩获,却并没指望能就此一劳永逸。夜袭打得其实是心理战,任何人一旦在睡梦中被偷袭过,至少短期内便无法睡安稳了——他总是不能不担惊受怕,会不会一睡过去就被人斩杀在梦里。
连觉都不敢睡的人,士气很快就会自行崩溃。
相较而言,真正的斩首多少,反在其次。毕竟寡众悬殊。
但是,徐仪的武运一向很好。
——宋初廉得知有人偷袭,甲胄都没披好,便亲自上阵指挥,意图稳定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