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小房屋、小架子搭起来,四十多个毛猴陆续摆上场,五颜六色,道具小巧精致,不到一会儿,便热闹了,人们定睛一看,这分明是出活生生的前门大街集市模样,还别说,挺像那么一回事。提笼子的,拄拐的,头戴红花的,还有揉面团的,演杂技的,卖烤栗子的,纷纷杂杂。这条大街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拓展,陆续囊盖了北平的几处有名特色,仿佛百家汇场,齐薇男这个时候敲起了京韵大鼓,人们目不转睛,李琅玉紧随其后,半说半唱,唱的是他小时候,他母亲沈知兰教他的北平街名歌谣,家喻户晓,小孩子都唱过。
评委努了努嘴——雕虫小技。
待齐活地差不多了,李琅玉推来展台架子,齐薇男撤了桌子,齐老抽出台布,人们这才发现,那布竟是粘了胶的,先前的热闹模样此刻都被固定在台布上,往架子上一搭,居然成了一个大大的“猿”字,一笔一划都是一条街。
男女老少齐声喝“厉害嘞”,声势越吵越大,而这时候,坐在中间的评委睨着眼,慢悠悠道:“既然结束了,你们该撤的都给我撤了。”
“我们要结果!”齐薇男见他态度傲慢,语气也带了刺。
“还要什么结果,你们这些根本拿不出手。”
“有本事你来!”齐薇男嚷道。
评委脸色微青,直接对她喝道:“低俗!”
眼见着这边愈演愈僵,李琅玉率先发了话:“照你们的意思,这些是不是都上不了台面,都不登大雅之堂?”
“当然!”对方不假思索,李琅玉这时却笑了。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幅书法,上面写着“猿鹤虫沙”四个字,但却是由四张纸拼在一块的,而那个“猿”字,正是齐老最后展示的雏形。
“这又如何?”
“你往下看,看看写的人是谁?”
这一说,牵住了全场的视线,那四张纸左下方皆有一处印章及落款,清清楚楚,写着“于和章书”。
于和章是谁,于秘书长!这次艺展的监督!
自从在程翰良那里得知这样一位人物,李琅玉干脆讨来他的字。送往程家的书画古董向来多,弄这么一出也不难。
“几位前辈眼光真高,于秘书长的字都上不了台面。”
评委席顿时偃了声,面面相觑,颇为尴尬。过了好久,其中一人突然憋出一句:“谁能保证你这是不是真品?”
李琅玉本想接上,但一道声音突然从二楼传下,浑厚有力——“是不是真品,我自然知道。”伴着哒哒的下楼声,李琅玉这才发现原来楼上还有人,而这人,就是那位于秘书长。
于和章一走下来,屋子里的氛围便不一样了,三个评委都离了座,显然是让位的意思。于和章看着李琅玉,又看了眼那副字,不紧不慢道:“程中将上次寻鄙人这早年拙作,原来是为了这个。”
“虫沙易寻,猿鹤难寻。”李琅玉顺势补充道,“拙而不愚,是好字。”
于和章抬起眼眸,笑说:“功课做得不错。”
据说,几年前的一场饭局上,有俩官员想向于秘书长讨要墨宝,而那两人在民间风评极差,于秘书长也没拒绝,当场留了“猿鹤虫沙”这四个字,“虫沙”予那两人,“猿鹤”赠给了同桌的一位教育家和一位画家。
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
于和章坐在位上,抬眸问:“听闻你是央大的,那我这倒有几个问题,你来说说。”
李琅玉尚在疑惑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的,但也管不了许多,等着发问。
“我知道北平的百姓对艺展甚为关注,鄙人作为今年监督,确实有许多承办不周的地方。但在其位,谋其政,为官以来许多事却不是非黑即白。”他在这时将目光转向李琅玉,道:“古时镇平县上有个琢玉之乡,祖祖代代都是做这行,出来的玉器精美有灵性,但是他们从不外销,据说是这个乡的规矩,手艺人若有拿玉换钱的心思,便再也琢不出好玉。”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恰巧,有一年逢饥荒,乡里贫穷,粮食短缺,饿死许多人,琢玉的人也少了。这时候来了个外乡人,说,我有钱,有粮食,只要你们以后用玉来换。最后,到底是命重要,乡里的人就照做了,饥荒过后,大家依旧琢玉,也开始拿去外市换作生计,乡里的生活渐渐好了,只是产出来的玉也不复往初,平平无奇就是了。”
于和章的故事讲到这里,七七八八也明白了,一个鱼和熊掌的冲突。
“若是你,该如何选?”他问李琅玉。
李琅玉反问道:“在于秘书心里,孰为鱼,孰为熊掌?”
于和章点点头,意思是问到点了,他坦然说:“我有答案,但不是你的答案。”彼之熊掌,汝之鱼。
李琅玉想了会儿,道:“若为求生,便是坏塘取龟,漏脯充饥,可若不求,便是自断后路。怎么看都是绝路。”这是个难题,可他说起来有种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轻松,大抵绝路之事对他来说已是平常,李琅玉微微皱了皱鼻头,说:“那就从心,既然怎么走都是山穷水断,不如就选自己的本心。”
于和章扬起双眉,悠悠道:“我年轻时指不定也是跟你一个想法。”
李琅玉等着他的转折,果然,于和章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踱步到人群面前,“我知晓这段时间大家都在议论咱们北平艺展,说官商勾结,说有不法门道,还说艺展是个空壳子,实际上想给外国人行方便。这些,我于某人今天就在这告诉大家,你们听到的有真,也有假。”
这话一出,立马在四周引起不小的声音,无论是谁,都没想到这位于秘书倒真的大大方方承认了其中的浑水。
于和章巡视一圈,接着朗声道:“说起咱们北平,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那时管这叫‘蓟’,到了元朝,又叫‘大都’,然后明朝永乐迁都,‘北平’改‘北京’,‘北京’改‘京师’,而现在,又变回了‘北平’。”他摇摇头,无奈地笑说:“北平,取的是‘北方安宁平定’之意,但似乎历史总不遂人意。”
“不只北平,还有整个北方,整个中国,现在都处于一场‘饥荒’中,我若只是一个普通百姓,那大可从心,鱼和熊掌,取我所需,可我偏偏就在这仕途中,背后有167万北平人,有时候不得不做疗疮剜肉之事,必有取舍,我要从谁的心?”
于和章这时再次将脸转向李琅玉,但吐出来的字句却是说给每个人,“今日你为齐老说话,那你可知这次艺展中,还有无数和齐老一样的人,他们土生土长,都是北平曾经的记忆,现在都被牺牲了,你顾得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