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睁大了眼,觉得无法理解,然而接下来的一句更是让她难以置信。
“我喜欢他。”
乔广林派人把李琅玉找来也不知为了何事,男人将几缕烟丝塞进烟袋,猛吸了一口,吐出长长的串儿,李琅玉不喜这味道,直接谈起冯尚元的后续,问他何时能公开交待当年真相。
乔广林摆摆手,说这事不急,“你看现在城里城外,大家都在关心这仗到底打还是不打,我呢,有心无力,等过了这坎再说不迟。”
李琅玉已经做好他反悔的心理准备,但仍然怒不可遏,乔广林懒懒笑道:“甭气,我跟你说件趣事,保准让你稀奇。”他招了招手,示意李琅玉走近点,说,跟你有关。
“程兰是程翰良收养的,那你知道他为什么收养她吗?”
“这有何稀奇,那时没家的人那么多,收养一个有什么奇怪。”
乔广林用烟杆敲着桌角,道:“可是别人收养的多是五六岁孩子,他为什么要收一个只比他小十岁的?”
李琅玉抿唇不语,不久反问道,为什么?
“我猜他早就认识程兰,只有熟人才说得通,而且他十年前就跟了我,但是直到五年前我才无意知道他收养一女娃。这说明他想藏。”乔广林眯着眼看他,嘴角有些得意。
李琅玉站在一道光影中,面容那一部分落在黑暗里,看不真切,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所以呢?”但是显得特别牵强。
乔广林又抽了一口烟,悠悠道:“人不能太倔,要学会承认你不相信的。你再好好想想,十年前,熟人,还有,我记得程兰似乎大你两岁。”
这话像枪口,瞬间抵上了李琅玉的后背,不到几秒,他便觉得从头到脚都有针在刺自己,后背又冷又发麻,直到走出屋子,阳光刺到他眼睛,视线一时模糊,竟辨不清南北,那种拆骨的疼痛与全身的无力感终于在这大白日下晒了出来,一点点吞没他。
乔广林任他离去,既然已经领悟了其中意思,那话不能说得太明,留三分白反倒能慢慢折磨人。
月巧去拿报纸时,见到了站在大门前的李琅玉,好几个月不见,加上最近出了这么多事,她忍不住激动喊叫起来,李琅玉来找程兰,月巧直接带他进了书房。
屋子里到处盖上一层灰布,防止落尘,家中人人心情低落,即便点了炭火,依然很冷。他见到程兰的一刹那,只觉得心里有千言万语,但嘴上蹦不出一个字,乔广林那句话暗示到这份上,便宣告着事情开始脱离原有轨迹,而这时,程兰选择率先开口:“他走之前交待了一切,把所有事都跟我说了。”
李琅玉一怔,半口气来不及咽下,悬在嗓眼中。
“可是我没有记起来,但我相信他说的。”她追寻着面前人的目光,从那张脸上去找相似处,月巧之前称他们有夫妻相,原来不是玩笑。
李琅玉低头说,是我的错。他张嘴的时候想换个称呼,但最后还是决定藏于腹中。
“我知晓的时候,确实很长一段时间接受不了,觉得荒唐可悲还可笑,可是现在不了。”程兰抚上他的前额,一直摸到耳朵旁边,有点像那种老先生在给人量骨,“十年前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印象,但是不好的事忘了也罢,他们说,兄弟姊妹眉骨相似,可是你这比我高许多。眉骨高的人刚直多波折,这十年艰辛本是你我同受,如今你把我的那份一并担了,我之前怪过你,现在不怪了。”
两人关系从熟悉到陌生,再到眼下这份“熟悉”,无论如何,心中各有亏欠,它不能像普通姐弟一样化成家常纠纷,也不能像外人一样耿耿于怀,它只是这么不上不下地横亘在那里,成了墙上脱落下来的一块石灰碎片,也许明天就能重新修葺好,但也许后天,大后天……李琅玉并不知道。
他来之前,一路上准备了许多话想跟程兰说,脑子里闪过无数假想画面,但是都没有用上,程兰不怪他,这是实话,可是也没有更多的了。
“你有空便去菩乾寺那里看看,他给你留了些东西,在素真大师那。”
“好,我记得,你珍重。”
李琅玉走出程家,月巧将他送到街口,天一点点暗下去,他到底没将那声最亲的称呼念给程兰听。
章四十七
三日后的大早,天光未明,李琅玉来到菩乾寺,素真大师带着众弟子在念晨经,他便在金堂候了一小时,期间有十几个老妇人特地过来上香听讲经,她们提着篮子,里面装有手工馒头、花卷之类的面食,等到用斋时间,分给众人。
素真大师过来时递给他一个杂粮馒头,他不饿,转而给了旁边敲木鱼的小沙弥。两人去往内殿,素真遣了一弟子从那一排柜子中找出程翰良的百愿匣,李琅玉有印象,上次他陪程兰来时还问过此事。
匣子里是一沓白色信封,做工很好,绘着喜鹊梅兰,却没有写收信人名字。
“程小姐上周来过一次,给她看了,但没带走,说让我替你留着。”
李琅玉有些好奇,迟疑拆开封口,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桀骜字体,确实是程翰良亲笔,纸张泛黄,明显有些年头了。他一行行读下去——
“民二十八,辛酉年,乙未月,家中来信,一切安好。今年多事缠身,依然无法回北平,明画已满十八,赠其师娘遗留手镯,作生辰礼。两载过去,寻明书未果,各地战乱丛生,常遇流民,若见十六岁流浪少年,必会多加留意一眼,然而心有怯怯,望是他,怕是他。”
“昨日途径上海,降雪,有福建同僚感到新鲜,我笑他未见世面,若来北平,远郊雪有二尺之深,河水可结冰三月,看雪还得到北方。言及此,想到往年冬日家宴,桌上总有两盘鱼,一份清蒸,一份糖醋,我们不喜吃甜,但明书爱吃。”
“民三十,来广州,此地好赌,然而奇人颇多。因在赌石中得胜,赢得广州墓园一处位置,师父骨灰无法回北平,只能暂时落于此地。后遇一玉石生意老板,差他雕琢玉佩,明书今年十八,然而此时不知在何处,另打造盛玉木匣,刻上‘青晴’二字,表‘故人归马踏青晴’之意,望这一切如我所愿。”
“小记。南方已入深冬,天气湿冷,同僚抱怨褥子结冰,晚上难以入睡。近一年常在江浙等地行走,去师父故土安徽,待了俩月,民风纯善,路上遇到两个流浪孩童,根骨不错,是上台的好苗子,令手下送至北平安顿,待回来,可教之。”
“清明。这几年四地奔走,想到少时与师父师兄弟走南串北,然而心境不复当初,李三常怨我薄情冷漠,近来反省自己,确实做得不妥,又想到师父生前教诲,心中有憾,如今我已入孤绝之地,不知能否盼到所念之人。世事虽艰难,然希望仍在,需勉励自己,愿故人与我同心,早日归来。”
“民三十六,十年有余,故人仍无下落。今日有人邀我听曲,唱的是顾贞观的《金缕曲》,倒不论唱功如何,只是词伤人,说来奇怪,如今北平生活安稳,却觉得明书回来希望渺茫,常常害怕辜负师父临终所托,人生相见如参商,大概真应了那句唱词: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