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岑眼皮子垂下,喝了口酒。
逼仄的屋内被火的暖填满,也被酒的冷填满,阮晴薇望着阮岑被火光照亮的一半脸庞,问:“爹,三刀说我娘是合欢宫的鬼婆婆,是真的吗?”
阮岑喝酒的动作猛然一颤,那冷的酒顺着他嘴角啪嗒啪嗒地滴下来,滴在他蓬乱的胡须里,滴在他脚边燃得正旺的火炉里。
“滋——”一声,炉里火光大作,冒出几缕青烟,阮晴薇直视着阮岑晦暗的眼睛,道:“他说你不叫阮岑,叫何元山,是当年的白衣剑客,花云鹤的师弟。”
阮岑仰头灌酒,把眼睛一闭。
“嗯。”他揩嘴角,把空掉的酒囊扔回桌上,漫不经心。
阮晴薇直着的眼睛里开始泛红,红得像被火烧过。
“他说,我娘死了。”
必必剥剥的声音又一次穿过耳膜 ,却不再来自炉内的炭火,而是窗户被漫天的风雪摇撼。阮岑坐在那片通红的火光里,瞪着一双也渐渐通红起来的眼睛,最后往后一倒,靠在了木椅上。
陈旧的木椅发出“咯吱”一声响。
阮晴薇的泪水夺眶,她却在笑:“她就是那天夜里你救回来的老婆婆吧?”
阮岑呆望着一截被火光映照的房梁,通红的眸底空空荡荡。
阮晴薇睁大双眼,抱紧双臂长出一气,故作出豁然的模样:“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三刀都知道,我却不知道,多丢人哪……你是那天夜里才知道她也活着的吗?我们没来由地给她砌了座坟,她不会生气吧?”
她一劲儿地问:“不过,你砌那座坟,也是为了祭奠她吗?”
她轻轻笑起来,笑得眼泪啪啪地掉在桌上:“她没死,你知道的,是吧?”
阮岑疲惫地将空空荡荡的眸子闭上。
风雪拍打在窗柩上,拍在阮晴薇的心上,拍得她通身僵冷,不住发颤,她扬起脸庞,咬紧上下打架的牙,将那即将决堤的质问、控诉、愤怒、怨恨生生咽下,起身道:“我……该去做饭了。”
屋门一开,漫天飞雪冲将进来,这雪竟不知何时下成了这样。
阮晴薇眯住眼睛,再睁开,迎着怒吼的风,望向沉沉雪幕之后的那个人影,放在门栓上的手慢慢攥紧。
“爹。”她颤声道,“三刀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坠子”、“毛毛虫”、“秋之叶”扔的地雷!
谢谢小天使“南山一木”灌溉的营养液!
抱住大家!
第83章 天命(四)
泛着银光的雪花飘飞在鸦青色的夜幕之中, 飞过屋边那口小井,飞过院角那棵梧桐树,飞过院外那人被雪覆白的头。
阮晴薇怔怔地站在门边, 怔怔地望着那个几乎要被风雪吞去的人, 夜太黑, 雪太大, 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可她却又感觉自己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在片片飞雪后抬起来的眼睛, 阴鸷,冷漠,锋利如舔了血的刀锋。
陈旧的木椅又“咯吱”一声响,阮岑起身,拿过壁柜上的剑, 拉开还在发怔的阮晴薇,走下屋外的台阶。
风声啸过耳际, 翻飞的雪与乱发蔽住视野,阮岑将剑鞘拔掉,扔入雪中,在小院中央停下, 静候莫三刀。
莫三刀反手将两把长刀自肩后取下, 发足奔来,像风雪中的猎豹,眨眼迫至阮岑一丈之内。阮岑挥剑,剑气似有又无, 似醉又醒, “铮”一声将砍压下来的双刀震开。莫三刀略退半步,攥紧刀柄, 又回招攻杀上来。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飘雪霎时被刀风、剑风鼓荡,由交锋处飒飒飞溅开去,阮晴薇闪身避开,瞪大眼睛望着院中这幕,惶然不知所措。
雪飞不绝,乌光四泄,铿然的刀剑相击之声一次比一次尖锐,一次比一次凌厉、决绝,它们穿透风声,穿透肺腑,直贯天地,直击魂魄……一声一声地鞭笞在阮晴薇心口之上,将她打得皮开肉绽,骨肉分离,魂不附体。
幽幽惨惨的夜幕被反复迸溅的火光映亮,纷纷扬扬的大雪也被穹顶皎洁的月光映亮,莫三刀手中的刀已不知何时由双刀变作一刀,这一刀,名“赤夜”,这一式,名“灭魂”——手起,刀落;神生,魂灭。
阮晴薇魂飞魄散。
“三刀——”
一声厉喝,穿透风雪,飞荡在四周的乱流中止。
莫三刀凝招收刀,抬起一双昏黑的眼睛,向阮岑轻轻微笑:“师父,我练成‘归藏三刀’了。”
纷纷雪花从彼此身周飘降下去,阮岑持剑默立,望向雪夜里眉眼含笑的少年。他没有醉,没有疯,可他此刻的目光和他醉时、疯时一样,锋利且冰冷得像两把刚杀过人的刀。
莫三刀继续微笑:“我已与花云鹤约定飞云峰一战,待我胜后,还请师父为我和晴薇主持大婚。”
阮岑眉峰一拧,目光晦如深渊。
莫三刀扛刀在肩,浑然不觉般,歪头轻笑:“昨日陶义鸣请我去府上喝酒,摆了三坛猴儿酿,我特意给师父留了一坛。”说完,收刀回鞘,转身走到院门口去,把放在地上的一坛酒抱入怀中,又举步走来,边走边向阮晴薇道:“晴薇,上菜了。”
***
这是阮晴薇在萧山家中吃的最漫长的一餐饭。
她炒了阮岑最爱吃的熘肝尖,莫三刀最爱吃的红烧肉,还有自己最爱吃的胶东小炒。可是这三样菜,今天都不被人青睐。
莫三刀给阮岑倒酒,边倒边说这猴儿酿的来历、品级,可是阮岑却没怎么喝,他自己的也几乎没碰。
他们在席间说话,你一言,我一语。无头无尾,各不相干。
任谁都能察觉这氛围的低沉、诡异,可是没有一人捅破、说明。
阮晴薇收拾碗筷的时候,望着莫三刀还剩一半酒的杯子,拿起来,将那半杯酒一饮而尽。
莫三刀碰巧在这时从外净手回来,望见此景,眼神一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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