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宁大拍一声桌子,说不尽兴,要舞剑助兴。
他自然是乐意的,于是举起酒杯邀甘宁。之后发生的事,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他是个警惕性很强的人,却没察觉到甘宁的杀意。
他原来一直错看了这个似乎陪伴了他多年的兄弟。冲动,豪爽,热情的表面下,是多么头脑清晰又善于等待时机的一个人。
听铁器碰撞声渐嘈杂,他想,江东又失去一员将领。不对,他突然抬起头,在一片晕眩中对吕蒙和其他几个将领说道,要活的。
自始至终,他的世界,只有这么一个人。
其他人也曾或多或少对他示好。但是这个人一出现,别的人在他心中,不过尔尔。
所以他寡言少语,只是默默在这个人身边,感受他所感受的一切。
而今,他像陶醉于自己的独角戏一般,对着青丝倾泻的白色薄衾,自言自语,泪流满面。
暗红绣浅褐纹路的宽袍广袖折叠在一起,硬挺有型,花纹大气,穿上应该会很好看。陆逊从侍女手中接过衣盒,叹道:「主公,这衣服给吕少将,比给陆某更合适。」
他清晨就被孙权唤过来,一边走路一边系好发冠的丝带。脚步不停地赶往孙权的府邸,心却张望着另一个方向。
走神中,孙权已经帮他换好了外衣。他甚至已经不忍再去说一声谢谢,他知道这个爱着他的人若得知真相将会心碎。但是他一点也不愧疚。陆逊抱着空盒望向窗外,满眼的希冀。孙权手指划过他的脸颊:「看到了什么,这么高兴。」
陆逊目光顺着手指一点点低垂了眼眸,细长的睫毛在晨光中清晰可见。
「我看到了明天。飞鸟是明天的,朝阳也是明天的,明天的我们齐头并进的马儿在大道上奔驰。」
爱人,你看到了吗?
孙权去抓他痒痒:「今天才刚开始,就在想明天了。陆大诗人,你有空倒是帮我想想,黄将军和韩将军那边的新兵分配该怎么处理。」
陆逊含笑答应。
☆、4.不可救药
天色渐晚,正是各家生火热灶之时,他边走边抖了抖自己的袖子,感觉到了些许凉意。深靛蓝的褂子里,是青色的秋长袍,与此时的天色融为一体。
到了门外,他为一阵琴声吸引,索性站在门前聆听。
弦声层迭,如同清泉击柱,轻灵飘逸。虞翻听了一阵儿,叩了叩门。琴声立即停止,仿佛弹琴之人一直在期待谁的到来。管家打开大门,见是虞翻,抱歉地一鞠躬,说先生还没回。
虞翻不解:「弹琴者何人?」
答曰,是乔夫人在消遣雅兴。
虞翻问:「周将军的部曲晌午便到了吴郡,怎会迟迟不归?可说过去了哪里?」
那管家说:「先生回来取过件素服,大约是去凭吊张大人了。还说要去见孙将军,吩咐我们不用备膳。」
虞翻皱了皱眉头:「那你帮我传个话,就说我明天同样时间来。」说罢望了一眼院内一尘不染的石板路,转身离开。
身后深红大门关上,安静的院内不再响起琴声。
他知道那人又来造访这宅邸。
白麻覆盖靛蓝色青花瓷的素净衣袍,如一层薄雪掩盖落叶,庄严肃穆。
孙权也披着件白麻,背对着门站在熏了石叶香的书房中央,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回头直直看向那人。
「主公。」周瑜顽皮地,等他回头后才恭敬地抱了拳。
「……舟车劳顿,卿请上坐。」他听说周瑜受伤了,特意铺了个软垫在侧座。
「瑜没赶上半月前子布兄的吊丧,非常愧疚。主公节哀顺变,莫要痛心伤身。」周瑜小心地弯腰跪在软垫上,先是提到了张昭。
「子布一去,孤如断一臂。痛彻心扉,无药可医。」孙权仰头叹气,「子布一生清廉自处,又怎会结如此残忍的仇家?这到底是谁在伤害无辜!」说到后来,他似有怨气集结于胸,大力拍了下桌子站起身来。伤口有些隐痛,他努力做出表情扭曲的模样。
周瑜起身过来扶住他,他示意无事,拉周瑜一起坐下。他注意到周瑜外袍的手肘处有一处破口。孙权觉得有意思,拿起那角细看,闻到冷冷的皂角清香。
「见笑了。」周瑜笑笑,又说道:「战事繁杂,没注意划破的。」
孙权另一只手搭上周瑜手背:「孤听说了,你们,尤其是你和程将军辛苦了。有你们作为江东的铜墙铁壁,孤也甚为心安。」周瑜似乎颇为放松,笑着回应他道,此乃将士应尽之事。孙权便仔细打量这个半年不见的人。
从下到上,最吸引他的,还是那双眼睛。静静凝视他的那双眼睛,盈满笑意的眼睛。孙权很好奇,为何不论周瑜如何陌生冷酷,在这暗琥珀色深处停留的美景,总与他故梦中的相同?
他伸过手,试探般轻轻拨开覆在树叶上的白雪:「公瑾,这衣服……你打算从夏天,穿到冬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