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三岁孩童和五岁孩童,抱在一块死在角落。身上全是剑痕。——被自己的父亲一剑剑乱刺死。
做父亲的披头散发,眼角流着血,在脖子上,手腕上,胸口,逡巡出累累伤痕。
据说皇帝陛下迟到,正是因为昨夜吩咐善后,处理到太晚的缘故。
……
“何等忠烈啊!”
“我季汉也出了这样的有节之人!”
“这才是我季汉的好男儿!”
有人大声议论,评论掷地有声。好像要写成血书,喊成狮子吼,让成都城的百姓都听到。
“喝!老夫也早是决意要报答昭烈皇帝皇恩情!我昨日已同我夫人讲,将女儿与女婿……”
“哼!只有那无耻小人,才会摇尾乞怜——”
……
群臣们热议纷纷,终于听到钟鼓响,音乐奏。
黄门官报:季汉皇帝陛下驾到——
依然是皇家威仪。锦袍玉带的刘禅被宫人引导,衣带不惊,慢慢来到皇座上坐好。他面无表情。如同高堂上天人的泥塑像——
摧枯拉朽。大厦将倾。居然还会聚集这么多人,煞有其事地议事。
真是新奇啊。
议什么呢?哪儿还有国事?
……
帝王臣子,相对沉默许久。还未有人找到话题,突然——
所有人都陆续听到沉重的拖拽声。
太监们和宫人侍卫带来的极大的动静:他们十余人牵着巨大的麻绳,喘着粗气。居然将一台厚厚的,黑漆描朱的棺材,拖到了皇庭上。
沉重的【棺材】在金砖上一寸寸拖曳。划出深深的伤痕。
死亡阴影,无比鲜明地笼罩在整个宫殿里。
一时间众人无语。
有人甚至惊恐地想:刘禅陛下莫不是疯了?居然将昨日那贵族的尸体带到了皇庭。
一队队执斧钺或□□的士兵涌上殿来。把持门口,殿内通道。
今日殿上,格外杀机四伏——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排开站定,所有细碎的声响归于沉寂。
。
死一样的沉寂。
……
久久。
刘禅抬头,丹陛之下,居然有许多人听见那珠玉磕碰的声音。
“打开。”
宫人费力将棺材的盖板打开。沉重的盖板滑落在地,击打出震天巨响——
烟尘飞扬,棺材里乌黑洞深,有人恍惚闻到腐臭和血腥味。
当然有臣子按捺不住,被好奇驱使,连身份也不顾,慢慢上前去看……
棺材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这是一口崭新的棺材,乌黑油亮,漆面完整。
刘禅从自己的腰带上慢慢拔出宝剑。这把细剑长约六尺,锋利刚硬,通体银光,几乎像开刃的针。
宝剑脱离剑鞘时,发出“噌——”的金声,带着风,锋冷刃利。
“如今,季汉已然气数将尽。众位爱卿——城外将士还在等一个答案。”
“朕今日再没有别的话可说。只说一说我的决定。”
刘禅抚弄自己手中的长剑。看着座下的臣子,声音冰冷如铁。
“大家都看到了。”
“朕今日……带来了一口棺材……”
他的话音停了。
座下有老臣终于按捺不住,跪下,嚎啕大哭起来。殿中无数人扑倒悲鸣。
“陛下英烈啊啊啊——”
“臣等,愿意追随陛下,与昭烈皇帝脚步——”
“臣永远是季汉的臣子!”
一时愁云惨烈,挥泪如雨。刘禅静静望着这群人如丧考妣地痛哭,眨眼若有所思。
等到哭声渐渐从嚎啕变为啜泣,等到大多数人开始用衣袖擦拭眼泪……
刘禅才继续说道:
“朕已经决定了。”
“朕要向司马昭和邓艾,投降。”
“哎?”“咦?!”
这句话一出,无异于平地惊雷。突变得地覆天翻。
哭得悲伤的那些臣子陡然如当头霹雳,睁大眼睛望向皇帝宝座,百来只眼睛几乎要把宝座上的刘禅射穿——
“朕要带着这口棺材去,向司马昭和邓艾投降。”
刘禅继续平静地说道。
这口棺材的用处,原来是这样?
臣子们面面相觑。他们的心情大起大落,渐渐陷入慌乱与愤怒。他们不顾礼数,私下议论,人声渐渐大了起来,有人愤恨地握拳摔袖——
场面有些失控。冷漠把守的士兵沉默注视着权贵大臣们。
这些年轻的执锐儿郎毕竟令人心悸。人声的滚沸停留在了大殿中心。
也有老臣一边擦眼泪,一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
“陛下……英明……”
“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话一说出,如同冷水滴进烧红的油锅:
“住口!陛下不要听信小人谗言!魏国狼子野心,投降不过自取其辱……!”
“那将军你的意思——是准备继续带兵出城以卵击石,还是准备把陛下推到司马昭的刀斧下?”
“放肆!小人!”
座下又开始凶狠吵成一团。
男人们捋着宽大的袖子,越说越激愤。亡国的屈辱在心头燃起了有毒的火,空落落打不到邓艾和司马昭;如今转身要含血烧死眼前“不义”抑或“不智”之人,——才能平复内心的哀痛。
仇恨披着各自理由充足的外衣,在哀亡中肆虐感染理智。
人人都茫茫然愿能做些什么,愿能恨些什么,愿能抓住面前的喉内梗,眼中钉,亲手打杀下十八层地狱——
刘禅微微一笑,居然还伸臂,摆摆手劝架:
“诸位冷静一下。这是朕一人的决定。”
大堂之上,突然鸦雀无声——
众目睽睽望定这位皇帝,发现他才是人群中最刺眼的那个。
“何必吃惊呢,众位爱卿。”
刘禅的眼眸盈盈含笑。
“投降魏国,或许能换来一线性命。也不失为一种爱民的方式啊。”
“无耻。”
座下有人小声脱口说道。这大逆不道的打脸举动,竟没人纠扯出来。
亦有人齿冷,露出厌恶的表情。
群臣们慢慢放开彼此,大家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气氛由火热渐渐冷却,最终凝重成可怖的冰冷。空气中无数看不见的利刃指向刘禅。
刘公嗣声音居然显得”悠然自得“:
“我季汉已经出了忠义节烈。……现在就出一个委曲求全的亡国之君吧。”
他保持着这微笑,在死气沉沉中坚持议事。
要决定谁来临时守卫皇宫,谁一同去投降;谁整理国家资料,谁对接官员档案;
要带着臣下官员,带着皇族,出城往魏军的军营里投降——
如何仪仗队伍,如何撰文写书,参训什么历史典故……
也有不少琐事呢。
又哀痛,又羞耻,又麻木,又好笑……
如此直到散朝。
……
刘禅离开宫殿时,听见了大臣们的叹息声。
听见,也当做没听见。
他恍恍惚惚地走着,用那徒劳端庄的步伐,在空阔的宫殿里,没有目的方向地走——
能去向哪里呢?
。
直到站在一扇关闭的绯红色大门前,刘禅才怔怔地回过神,止住了要报门的宫人。他命令旁人退下,自己手扶在门上。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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