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一怔。他望着贾充许久,费尽力气道:
“我……”
贾充死死望着他。司马昭努力抬起头,噘嘴,声音干涩:
“我……”
贾充不得不将耳朵凑近到司马昭唇边聆听。
“我……大概……是要不在了。”
司马昭叹气般说道。突然!他用尽全力,几乎是咆哮出来:
“——我!要!死!了!啊!!”
贾充被这陡然的一嗓子喊得有些耳鸣。
而话音一落,府内顿时哭声震天。只有恶作剧得逞,猛烈咳嗽又嘶声大笑的司马昭,显得是个完全的异类。
贾充捂着耳朵,坐正身体,皱眉悻悻道:
“真无聊呀,子上。”
司马昭苦笑,气若游丝:
“没关系,最后一次了。”
贾充一怔。抱怨道:
“你啊,总是喜欢做这种让人不高兴的事情——”
语气无比冷漠。但俄顷,贾充眼中却止不住地滚滚落下热泪;他抚额,涕泪长流,完全出卖了他内心是多么的痛苦悲伤。
“真不像话啊……子上。“
贾充哭起来的样子,真是难得一见。
司马昭暗感叹。但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
居然有那么多事情要交代。人们一波又一波。简直就像全洛阳的人都要瞻仰一下他垂死的脸;司马昭越来越累。
他甚至相信,即使不是重病,这样连续堵在床前的办公,照样会要他小命。
接下来,又是谁要喋喋不休地问他呢?
够啦!这些事情真的重要吗?……
上邪!我都快死了!这些事情不能等我死了以后你们自己解决吗?!
司马昭内心咆哮着。
“哀哉……呜呜呜……“
然而,他又听到儿子司马炎跪到床前吱吱哭泣的声音。司马昭的耳鸣与无力感又加剧了。
“够啦。公闾。”
司马昭虚弱地抓紧身边贾充的手。
“我的儿子,还有剩下的事情,都交给你了。”
“诺。”
“……父亲……啊啊啊……”
又一波悲鸣如同潮汐,起伏扩散。
人间,一直都是这么热闹吗?
司马昭疲倦地说道:
“公闾。让我静一会儿吧。安世。要记得善待你的兄弟。”
“……诺。”
“……父亲……父亲!……父亲啊啊啊……”
“世子请节哀。”
“父亲啊啊啊啊……”
贾充和侍女们扶着痛哭到不能自已的司马炎,走出房门。
一推开门,司马炎的哭声立刻洪亮且拉长许多,这哀哭如同瘟疫,在门外迅速扩散。成为嚎啕的海洋——
而司马昭的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体痛如同洪水,无声围拢过来,拍打淹没他疲惫不堪的神志。王元姬守在他的身边,温柔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辛苦啦。”
仿佛在安慰丈夫终于完成任务。
司马昭失神地望着床帏与垂下纱帘。觉得那片布马上将要如同巨石一般压下来。轰然落幕。——
门外的悲声那么热闹;而热闹,是他人的人间剧场。
“没有我,你们大概会更精彩吧……”
“咦?”
司马昭笑了一下。
是了。未来还有很多故事,而门外那些人多么像获得更多面具身份的爨弄儿。他们一定会更加投入地演。即兴编导,各自以为自己是主角。
而我这个蹩脚的演员……
将不在了。
在终于安静下来的房间里,司马昭泪水汹涌。他闭上眼睛,热泪滚到耳朵里。司马昭在心里悲伤地喊: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呀!
明明一切还好好的,明明我还在呼吸,却突然……死之将至。连愤怒也来不及,连悲伤也来不及,连好好思考一下其中的关系也来不及……唯一剩下的意义,就是被人匆匆追问后事,等待完结下葬。
可是,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呢?!
明日的明日,昭阳还会升起。星斗默默转移。
他年的他年,节庆与四季依然一刻不差地降临。人间纷繁,依旧人间景——
万物生如故,为什么,这个我却要不在了!
元姬也好,安世也好,桃符也好,公闾也好……你们为什么要哭泣!
你们这样放声大哭,只是在准备、在练习、在接受我要【死去】的这个事实了吧?
你们的世界里,我如同伤口里的箭簇碎片,正在被伤口挤出结痂;所以你们疼痛难当,慢慢排出异物,静静等待在没有我的世界里,早日痊愈——
上邪!
我的骏马将属于别人!我的宝刀将属于别人!我的美玉和楼宇,将要做谁人生的道具?!
只有这个将死的我,毫无用处,就要被弃用,消失了啊!
“咔!咔!”
司马昭的牙关紧咬。
啊!元姬,安世,桃符!你们!是在为自己哭泣吧?!
你们还要在这个世上活下去。你们还要被自己身份,故事牵绊,扮演角色,……而我,将不再出场。
太多真正有意义的话却无法同你们讲。
原来大家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啊,从来都是互相路过。付出那么多心力,莫名其妙地悲伤欢喜;被欲望扯来扯去——
而最大的困惑,永远无从找到答案。
“你们……”
“真是好烦啊。”
司马昭气若游丝地说道。
“对不起。”
王元姬的声音很轻。她没有再多说,只是轻抚丈夫的手;她的眼泪无声滴落在司马昭的鼻梁上。
04:
曾听雅士们玄谈,评说老子: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据说讲的是避世与天下的道理。
现在想想,老子根本只是在阐述最简单的现象:一针见血之妙,简直就像是死过一回的人。——他多么了解身体的苦痛啊!
司马昭的身体四肢百骸都浸泡在沉闷的苦楚里。他虽醒着,却再没有第二个生者像他这般感受。他被异样的光和热包裹——一口一口不似呼吸,而是要将身体里最后那团热气一点点吹出来。
岂有此理。这漫漫不绝的痛苦,是在挤压着我,让生命离开这个身体吗?
每一次挣扎着呼吸,都像鸟巢中的雏鸟在振动翅膀。死亡即将分娩而来——
我,要去向哪里?
司马昭再也不能集中精力。他的神思彻底涣散。当身体的苦闷拉抻到某个限度,苦闷突然消失——如同突然从地心涌出一眼温泉,将身心沁泡其中,他的身体开始死去了。
疼痛与苦闷渐渐从知觉中消失。司马昭逐渐感觉不到腿脚,感觉不到指尖,感觉不到五脏六腑。
唇齿间的苦涩随着味觉消失,耳鸣终于盖过所有声音,眼前一切,渐渐融化于白光……
他又一次隐隐听见元姬的惊呼。隐约能感觉到有人扑倒床边,拉起他的手。但这一次,他们晚了一步,……司马昭已经去到更远的,其他人鞭长莫及的地方。
尘世的一切,都开始变得遥远。
随着最后一口热气的呼出,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身体了。
在十万分之一刹那,司马昭犹豫地、捧着自己一直在心中惦记不已的,很重要的一念。
那个念头如同一团雾气,隐约有形,风吹得散,整理不成一条线。
到底是什么呢?——司马昭慢慢将这团念头抽死剥离。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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