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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错了,谢酊是在梦里说他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朝着来的路往回走,走到马路边上打了辆车。预计只用等五分钟,我想着谢酊会不会在这五分钟里给我打电话。
手机像哑巴一样,一下都没有响,连各种乱七八糟的软件推送都沉默。出租车到了,我车牌都忘记看就上了车,一路上都有些浑浑噩噩。透过茶色的车窗,外面的光线还是那么亮,天还是那么晴朗。
到了之后,我下了车,回去路上付掉打车费,像提线木偶一样受惯性操控走进电梯。拿出钥匙打开门,我全身的力气顿时被卸空。走路一小时还是太累,双腿打颤,脑袋都发昏。
我衣服也没换,倒头就睡。出门前化了妆,眼线粉底都蹭在枕头上,我也管不了了。
与其说是睡觉,说我晕过去了可能更贴切些。我没再梦见什么,完全处于无意识状态,神魂可能出了窍,整个身体都被抽空。
谢酊喊我的时候我死活睁不开眼睛,上下眼皮像是被胶水黏在一起。他的声音也不清晰,像隔着很深很深的水,一句话带起一个气泡,咕噜咕噜,我完全听不清。
等到他试图把我抱下床的时候,我还是醒了,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他。谢酊皱着眉,脸色不太好,他摸着我的额头,问我:“不舒服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不舒服,我只是很累。我说我还想睡。
谢酊把我放下,盖好被子,说:“我以为你出事了,打你电话打不通,后来直接关机了。”
手机没电了吧,我昏昏沉沉地想,我出门之前忘了给它充电。
我说:“我睡太死了,没听见铃声。”
谢酊“嗯”了一声,伸手摸我的头发,我下意识躲开了。他顿了顿,问我:“要不要量一下体温?”
我紧闭着眼睛,把脸埋进被子里,说不要。
谢酊没再说什么,出了房间。我头很沉,眼皮很重,但我睡不着了。我能听见谢酊在客厅里发出的细微动静,我甚至能想象出来他在做什么,站在哪里,怎样的姿势。两条长腿站得笔直,弯腰时隐约能从衬衫下看见腰线,碎发会垂下来几缕,遮住一点眼角。
他还是很完美,不完美的只有我。
我轻轻地吐气,试图放慢鼻息。过了一会,他进房间了,坐在床边,我的手臂感受到床垫微微下陷。他低头问我:“要不要喝点热牛奶?”
我突然觉得很生气,大喊了一声:“不要!”
谢酊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俯下身抱住了我,说:“别生气,宝宝。”
我突然又更生气,忍不住开始发抖。我讨厌他。
我讨厌他每天给我热牛奶,小孩子要长高才喝牛奶,更别说是热的牛奶。我讨厌他叫我宝宝,好像把我当小孩,好像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我讨厌他这样纵容我,显得我更加不堪,更加残缺,更加和他的完美不相匹配。
每次我一生气他就哄我,他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生气?为什么我生气的理由就总是对的?
他抱着我说:“是我不好,我有事来晚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抖得厉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癫痫。完全控制不住手脚,我右手捏着左手手腕,觉得自己像是被捅了一刀,扎在脖子上,大动脉爆裂,血浆浓郁,我还活着,在抽搐。
他还在不停地道歉,搂着安抚。我一直抽搐,眼前发黑,眼眶很涨,像是所有的血都在往上涌。我生他的气,我讨厌他,我甚至恨起他。
怎么就不能是我莫名其妙,是我无理取闹,是我胡搅蛮缠?每次我一生气,他就把错揽到自己身上,他凭什么这么迁就我,他不知道从来没人这样迁就我吗?
他不知道把溺水的人救起来一次他就再也不敢往水里跳了吗?
我使劲推开他,打开他的手臂。我缩进被子里又哭又叫,大喊,你出去!
谢酊想说什么,我拼命尖叫,你出去!你出去!
他出去了,应该是在客厅里待了一会。片刻之后,大门发出轻响,他离开了这个房子。
我已经没再发抖了,一动不动。又过了一会,手机传来一声提示音。不是关机了吗?我钻出被子看,才发现谢酊给我把手机充上了电。他总是、总是、总是总是这么无微不至。
我盯着手机看了一会才把它拿起来,是谢酊发来的消息:好好休息一下,电饭煲里有粥,饿了就吃一点,睡醒之后还是不舒服就别去学校了,请个假,我明天再过来看你。
我捂着嘴发出一声惨叫,那声音让我自己都陌生,那是从胸腔里爆发出来的,类似于一种嗡鸣,一种凄怆的震动。我的胸口随之破开了一个洞,流出来黑色的粘稠的血,有毒,发芽出了藤蔓,潮湿气息里捕捉猎物,绞死无辜的蝴蝶。墨绿色汁液流到我身上,我全身都很脏。
我给谢酊打电话,一接通就开始哭。谢酊的声音很紧张,说怎么了?没事吧?我还没走远,现在就回去找你。
我哭着说,你不要回来,我不想看见你。
', ' ')('谢酊说好,我不回去。你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
我说,我就是想问问你,今天下午你和谁在一起?
谢酊顿了一下,说,没有谁。他说,真的对不起,宝宝,我今天实在是有些事要处理,没能陪你,你不高兴的话,我明天陪你出去玩好不好?你想去哪里?我们去吃蓝莓冰沙好不好?
他还要说话,我打断了他,我问他,你到底喜欢男生还是女生?你喜欢男生的话为什么会第一次看到女装的我就喜欢上,你喜欢女生的话为什么知道了我是男生还不觉得恶心?男生也好女生也好,长得好看的有那么多,我明明是男生还要穿女装,不男不女,恶心,脑子有病,精神有问题,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一个正常人?
我本来还想问,几个小时前我看见的那个穿淡紫色裙子的女生,你喜不喜欢她?她光是背影就好看,头发长且柔顺,不是假发,露出的一小片侧脸温柔干净,没有化妆,裙摆下的小腿细白,帆布鞋踩在地上柔软又轻盈,走在你旁边那么般配。
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可我没问。他说喜欢,抑或是不喜欢,我大概都会生气。我不问。
谢酊沉默了一会,听筒里传来细微的气流声,是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开口了:“小昼,我……”
我挂断了电话。
我不想听他说话了。我打电话给他是因为我想和他说话,可我不想听见他回答。他不管怎样回答我都还是会觉得痛,他最好沉默,一句话都不要说,不要解释,不要安慰,不要道歉,不要说喜欢,不要说爱我。爱,会不会说一句就少一分,我希望爱快点走,走的时候不要提醒我,可我的最大痛苦就来源于忍不住一步步回头。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准时起床,一夜没睡的效果立竿见影,眼底一片乌青,更加近似于形销骨立。洗脸时候连面无表情都像是在仇视,本就一张不讨喜的脸就更加惹人嫌。
下楼的时候司机还是停在下面,我一言不发上车,司机也早就习惯了沉默。老赵专门负责接送谢酊,只在晚上会一起接我们,早上是见不到的。我也暗暗庆幸不用面对谢酊,昨晚我说的每一句刺人的话都还清晰地印在大脑皮层上。
到了学校,我进教室前还是习惯先看一眼对面,回过神才发觉无聊,本就看无可看,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有人敢堂而皇之站在走廊吸烟。
我坐到座位上,李芳趁着早读还没开始偷偷看,捧着一本地摊言情看得津津有味,彩色插图是身着校服的长发少女。
我收拾了一下桌读,把早读要读的书准备好,问他:“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李芳正看得入迷,听我这么问顿时悚然一惊:“干嘛,你脑子被门夹了?”
我冲他笑了一下。大概脸色本来就可怕,白纸上两块硕大黑眼圈,笑起来像白无常索命,李芳居然打了个冷战。
我只是随口一问,问完就忘了,也不再管李芳到底是觉得我脑子被门夹还是鬼上身。我照旧读课文,写试卷,上课被点起来回答问题,课间趴在桌子上补觉。午饭时间还是没胃口,勉强吃了一块李芳慷慨解囊的饼干,晚饭时间喝了半杯水。
晚上放学后我还是找到了老赵的车坐上去,和他聊天,等谢酊。只是谢酊一上来气氛就凝滞,我不和他说话。老赵也意识到不对,不敢开口,短暂的路程因为如山的沉默变得好似没有了时间边界,连呼吸声音都是静的。
到了小区外面,谢酊说停一下,我去买点水果。
他下车,走进了外面的水果店,很快就看不到了身影。我问老赵有没有烟,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说,年纪轻轻的,还是不要抽烟了,对身体不好。
我笑了笑,说,那谢酊也抽啊,他抽的比我多得多了。
老赵也笑,笑容里有些无奈的意思,说,我以前也劝他,但没办法,这东西染上了就不好戒了。尤其是心烦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有烟瘾的人就无论如何都想抽一根,好像吸进那点有毒的成分心里就会好受些。
老赵又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说,但能解决的事情还是要想办法解决,能说出来的事还是要说,总憋在心里,憋久了就会出问题的。他就喜欢憋着不说,你可千万别和他一样。
我要和谢酊怎么说?如果开口有那么容易的话,这世界上就不存在误解了。更何况有些事情根本就说不出口,说一句话就砸出一个深渊,在不小心掉下去你根本不知道那是桃花源还是无底洞,又抑或是十八层地狱。
我没接话,看像车窗外,谢酊拎着水果出来了。他目光和我交汇,橙红色的霓虹灯光打过来,眼里又游进两尾死而复生的金鱼。原来鱼缸关不住它们,冰凉的小小尸体也可以再度回生,住进一个人的眼睛里居然是这么轻易的一件事。
可为什么只有他的眼睛里才有?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走得那么慢,一步一步都像是慢动作回放。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他的双腿出了问题?但我看见怎么路人节奏也被他带慢,脸上挂着焦急神色却一脚一脚踏得像
', ' ')('慢走比赛,那么滑稽,我就知道是我的心里出了问题。
我只不过是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点,却又不想明晃晃告诉他,就只好制造一个幻景,把这短短一段路程也无限延长延长,这样他就永远都会向我走过来。
他走到我面前,拐了弯,绕开车身从另一边拉开了车门。我还倚着车窗,看着窗外,眨了眨眼睛,一直到车子进了小区停在楼下眼珠都没有转动。
老赵坐在车里等,谢酊提着水果和我一起进电梯。我不说话,他也不开口。我不会怪他不说话,我希望他可以多给我一点时间,如果他安慰我,我可能反而会生气,现在这样就很好,很好。
我们进了屋子,谢酊打开灯,把芒果和葡萄放进冰箱,拿了一个苹果,坐在餐桌前用水果刀削皮。
我像游魂一样无所事事晃来晃去,突然想起电饭煲里还有他昨晚他留下的粥。
我打开电饭煲,里面的粥已经发出酸味。我不想让谢酊看见,准备偷偷把它们倒掉,在这时突然听见谢酊开口说话。他的声音那么那么疲惫,每一个字所需要的呼吸都用光了他的力气,我不知道原来有些人光是说话就可以流露出这样的悲哀。
他说:“小昼,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相信我喜欢你?”
我端着一盆馊掉的粥,低头看着那一片粘稠的白,突然觉得很想吐。明明一整天只吃了一块饼干,怎么胃里还是翻涌,收缩痉挛着要把已经消化的东西挤出来,排出去。
谢酊说:“我们聊一聊好不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也不想看着你这样……”
我说:“你不要说话。”
我把那盆粥重新放回去,盖上盖子,这样就闻不到味道了,我还可以假装那里有一盆好的粥。谢酊煮的,特意给我留的。他总是、总是、总是总是这么无微不至。浪费不好,我会在他离开后去吃一点的。
谢酊的手机响了,他把它挂断。五秒钟后手机又响,他又挂断,把手机关机。
他沉默了一会,还是说话了:“这段时间是我不好,我陪你的时间太少了,你不开心也很正常,我没有察觉你的情绪,让你越来越……”
我有点崩溃了:“你不要说话!”
我冲出了厨房,站在谢酊面前的时候却又突然手足无措。他的苹果削了这么久还是没削干净,此刻他抬头看我,手里还在机械地削着,刀刃好几下硬生生划过他手指,他都完全没察觉,血慢慢流下来,漫上他的手腕,把苹果的白肉染红。
我劈手夺过他手里的刀,说:“你手流血了。”
他没动,甚至没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只有手指抽动了一下,伤口里更有红色汩汩流动出来,一滴一滴坠落在掉在红酸枝桌面上显得不甚分明。
我不敢碰他的手,只能去擦桌上的血,觉得更崩溃了。我崩溃着说:“我叫了你不要说话,你为什么还要说话?有些话就非说出来不可吗?难道说出来了就会变好吗?明明可以假装不知道,不知道也没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也可以过得很好的……”
我语无伦次,逻辑混乱,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要总是怪自己,你给我一点时间就好了,我都知道,我很清醒,我什么都知道,你不用解释,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你等我自己恢复过来,你不要管我,是我的问题,你没有错,你很好,你很好……”
我又忍不住哭了,我哭着说:“你很好,你真的很好,你就是太好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好?”
谢酊看着我,静静的,没有表情。我突然觉得惶恐,惶恐之余生出绝望,绝望又催生愤怒。我冲他喊:“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谢酊没移开目光。他的表情很疲惫了,疲惫中有着让我心慌意乱的漠然。他连声音都没有起伏。他说:“是不是我说了你也不会信,我做了你也怀疑是假的。”
我呆愣着,他站起身,随手甩了甩还在滴血的手,有几颗血珠不慎掉在地板上,绽放出大朵大朵的血红花。
他朝门口走,已经握住了门把手,说:“如果你觉得这段感情让你压抑,让你精神不好,那我们就先算了。”
我抬头看他,他说:“先分开。”
天塌了,这次是真的塌了。五彩石补不住女娲的天,巨龟的四肢顶不住东南西北。蝴蝶还没飞走就已经融化,金鱼精致的小身体迸裂成反光碎片。
我无意识地朝着谢酊走过去,听见他说:“你还是先住在这里,我也还会让司机来送你,会至少等你毕业考上大学。你好好学习,剩下的事情都不用担心,没钱了还是找我要……”
藤蔓从我胸口疯涨,把我的心脏撑爆了。我的胃一阵抽痛,食道里飞舞着奄奄一息的萤火虫。眼前谢酊的双唇一开一合,在安排我们今后的人生,而我的人生里不会再有他。我希望他再等等我,他为什么不愿意等?
他为什么不愿意等?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愿意等?”
“你不是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吗?”
谢酊的话语突然中断,我凑近了他
', ' ')(',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里面寻找金鱼的影子。我看见他的瞳孔里映出双眼空洞的我,也看见他皱起眉。听见他发出一声闷哼,感受到有温热液体淋在我的手臂上。
我低头一看,锋利的水果刀插进了他的腹部,而我正紧紧握着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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