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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z市公安强制隔离戒毒所已经干了快三年了。
在这个地方,哪里都能看见红色的标语。西墙写的是:毒品一日不绝,禁毒一日不止。东墙写的是:一次吸毒终身悔。强制隔离区的楼道里写的是:放弃毒品,走向新生。围着篮球场的铁丝网上写的是:莫沾毒品,莫交毒友。
我的工作内容有些杂,主要是负责登记人员,有时也会检查内务。每一个进到这里的人,他们的信息都会在我手上过一遍。姓名,年龄,健康状况,家庭状况,身高,体重,吸毒史,吸毒原因。
他们之中,有的是因为失恋心情不好,有的是因为心里空虚想寻找刺激,有的是因为无知,被人引诱或欺骗,有的说自己是想追求自由。他们之中有年轻人,最小的不足二十岁,有老年人,五六十岁的不在少数。有的富有,有的贫穷。
但到了这里,他们就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分别。男女老少,都是穿着一样的蓝马甲,胸口绣着一串编号,每天在一起做同样的事情。早上七点起来点名、整理内务,吃一日三餐,进行一天的活动,晚上九点半点名熄灯。周末安排亲情电话,组织文艺活动。
我对这些吸毒的人没什么好的观感。
刚到这里没多久,王哥就发现了我这一点。有一次开完会,他把我留下来,隔着宽宽的办公桌,端着一杯热茶,说得语重心长,苦口婆心。
他说小赵啊,我这几天观察下来呢,觉得你的态度可能存在一些问题。我们在工作的时候,不能对戒毒人员有偏见,不能戴着有色眼镜去看他们,知道吗?你的偏见,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可能会极大地损害他们的自尊心,甚至激发逆反心理,这对我们戒毒工作的开展是很不利的,严重的话,甚至会造成纠纷或冲突。
他说,不管他们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家现在到了这里,就是要去争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们应该包容他们,帮助他们,给他们这个机会,帮助他们重新做人,我们称呼他们为“学员”,也是出于这种心意,你说对不对?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哦,我当时年轻气盛,也不懂人情世故,不会应承上司,说话直来直去。我脸色应该是不太好,语气也硬邦邦,冷冰冰的。我直视着他说,他们如果是自愿戒毒,就会去戒毒康复所,那里不留案底,效率更高,条件更好。而不是被强制抓进这里,被迫接受干戒法。如果不是被举报或是被查到,他们还会一直吸。
好在王哥很宽容,平日里就很照顾我们这些后辈,工作上遇到事情也会为我们出头。他听我这样说也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说:“你的心情呢,我也可以理解,但是在开展工作的过程中,我们还是应该尽可能地避免把自己的情绪带入进去……”
“小赵!”
我的回忆突然被打断了。
我抬头看去,镜子里是我的同事小张在叫我。刚才有点犯困,我就来了卫生间,站在镜子前洗脸。脸上的水珠往下低滴落,我从裤兜里掏出纸巾擦了擦。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所里今天来人了,等着登记呢。”
我说:“好,我马上过去。”
我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着装,擦干手,拍了拍小张的肩,大步往接待处走。
我打开门进去,绕开办公桌,坐在了玻璃窗前。玻璃外,我的同事一左一右,领着一个男人。我瞥了他一眼,是个年轻人,薄眼皮,长眼睛,身形瘦削。长相倒是很清秀,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
我问他:“姓名?”
“齐璞,璞玉的璞。”
“年龄?”
“二十六。”
……
我一一记录下来。
结束后,我说:“好了,麻烦了。”
到现在,距离我大学毕业来这里已经过去两年多了,尽管我对这些“学员”仍然没什么好感,但也不至于表现出反感,工作时也心平气和。我表现得很温和,语气和表情都照顾到了。
男人冲我笑了笑,露出左边脸颊上一个梨涡。然后,他跟着我的同事往里走去。
这时候,午餐时间也差不多要到了。
我等了几分钟就去了食堂,吃完我的那一份,就去了办公室里,拿起一本书打发时间。看了四十分钟左右,我就很困了,订好闹钟睡了一觉,一点五十,我起来继续工作。
下午两点到三点是学员的学习时间。他们要自己搬着塑料矮凳子,集中在篮球场旁边的空地上接受教育,学习法律法规。我也要去,负责站在一边守着。
学员们正对着一面墙整齐排列地坐着,墙上写着“服从管理,戒除毒瘾”。旁边贴着一幅巨型海报,写着“健康生活,远离毒品”。“毒”字上面的一竖设计成了一把淌血的剑,指着下方设计成一颗红色心脏的一点。
除去讲授法律法规的教员,和我一起站在一旁守着的同事还有四个。看守的原因,其实主要不是防止什么暴动,大部分人还是比较老实。主要目的是应对突发
', ' ')('情况。
学员们都在拘留所经历了生理脱毒,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身体不好,病痛是寻常事,尤其是心脑血管疾病。所里有医疗救治区,会给学员定期体检。也有急救车,可以及时将人送到其他医疗机构。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有人突然倒下去,然后被急救车火急火燎地送走。
我们几个站在一边,留意着每个人的状况,如果发现任何不对,立刻就进行干预。
帽檐遮挡了一些刺目的光线,我目光缓缓的一排排扫视过去,在人群的最后一排,看到了上午登记的那个男人。
他已经穿上了统一样式的蓝马甲,左胸前印着属于他的编号。他左前方的人挪动了一下,刚好让我能看见那一串数字:1649。
教育结束后,学员会进行心得讨论。有些人比较健谈,会拉着旁人凑在一块讨论。有些人比较不善言辞,会默默坐着。对于这些人,教员就会走过去鼓励他们加入其他人的讨论。
我本来以为1649会是后者,但看过去的时候,他正在和一旁的人说话,带着点笑容,说话时也是一副温吞的样子。
不怪我总是去留意他,实在是他与其他人有些格格不入,相貌也好,气质也好。总之,我有些想象不到他毒瘾发作时在地上打滚嚎叫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再见到他,也没有刻意去关注他。我忙着自己的事,每天按时上班,偶尔加班,下班后坐地铁回家,在公园跑步,然后回家洗澡睡觉。
直到周六进行大扫除的时候,我去查房,注意到编号1649好像不会叠被子。
所里对整理内务有要求,学员需要把军绿色被子叠成豆腐块。别人叠被子,就算叠不出一个标准的豆腐块,也好歹有个方方正正的样子。编号1649不是。在他的床上,只能勉强看出那团被子有叠过的痕迹。
我站在他床边,看向他。他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问:“你不会叠被子吗?他们没教你吗?”
他更不好意思了,眼里流露出一些讨好的意味,居然有些像撒娇。他说:“他们教了,但我有点学不会……”
我把那团成一团的东西拎起来,抖开了,抓住被角,当着他的面叠了一遍。然后我问他:“学会了吗?”
他点头。
我把被子铺开,对他说:“你再叠一遍我看看。”
他学着我的样子抓住被角,站在那里摆弄了几下,尴尬地看向我。我采取鼓励式教育,点点头,说:“比刚才有进步。”
我觉得他应该是有点娇生惯养。
但慢慢地,和他几次接触下来,我觉得他性格很不错。也确实一如他的长相,很温和,很平和。我从没见过他发脾气,看上去他和其他学员相处得也很好。
不过,他的身体很不好,半个月的时间里,听说他两次躺进救护车。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周六的安排就是整理内务、看电视节目。周日,学员们可以去探访大厅和家人见面。家人来不了的,所里会给他们安排亲情电话。
但在这里,我见得最多的,其实不是学员们的家人,而是拿着离婚协议书来的律师。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三无人员”,没有家人的电话,没有家人的接见,没有家人的汇款。到了春节,中秋节,端午节,他们就坐在一边发呆,不和任何人说话。
编号1649比较特殊,他是“二无人员”。没有家人的电话,没有家人的接见,但是有汇款。汇款的地址来源总是在变,常常是在境外。上面怀疑过,查过,说没有问题,不是黑钱,我们也就没再多管,也不会多问。
周日安排亲情电话的时候,编号1649从来不要求打电话。
他既不拿着电话一会哭一会笑,也不坐在一边发呆。他随意地走动着找人聊天,偶尔也和我聊天。他还向我要烟,我说我不抽烟。他露出很遗憾的表情,还撇了撇嘴,样子有些俏皮。他看上去比登记表上记录的年龄小。
他来的时候是4月,我记得那时候海棠开得很好。戒毒所外的那条街上就种着一排海棠,开得很大,很烂漫。风一吹,有纷纷扬扬的花瓣落下来。我站在路边拍了张照片,摄像头下的花瓣显得很清透。那张照片还被同事要去做了微信头像。
时间过得迅速,很快,暑假过完了。很快,春节就到了。
大年三十那天,我上白班。午休时,我去戒毒所大门口抽烟。
我没有完全骗1649,我平时的确不抽烟,我同事大部分都不知道我会抽烟。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我会习惯性地站在大门抽几根。一边抽,一边眯着眼睛看门口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光芒的牌子:z市公安强制隔离戒毒所。像一种莫名其妙的仪式。
我站在门口抽完了半包烟。
花了挺长时间的,差不都午休都要结束了。抽完烟,我把外套脱了,搭在胳膊上,回了办公室,找出一个袋子把外套放进去,系上口。不然气味就太大了。我把袋子放在小沙发上,去了探访大厅。
春节期间,来探访的人很多。一些平时没
', ' ')('有人探望的,在这时候,可能也会有人终于肯来看一看。日积月累的恨,陈年旧疾的伤,但中国人重节日,重传统,到了春节,暂时放下一些恨,维系最后一点感情。哪怕是风尘仆仆赶来,哭骂上一两个小时,也是一种宣泄。
但看到1649和一个男人坐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吃惊。
那个男人很高,模样很好,穿着讲究,连坐姿都很有风度。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花了几个小时,会不会疲惫,但他大衣有型,皮鞋锃亮,连发型都精心设计过。他坐在椅子上,紧紧挨着1649,手臂揽着他的腰。
我看了他们几眼,到一旁坐着的同事那里讨了一杯茶喝。同事本来想换班,但没人和他换,这会一边刷手机一边长吁短叹,说白天回不了家,等晚上回去,又要被父母和老婆唠叨了。
我笑了笑,随口安慰了几句。
喝了几口茶,我抬头看去,1649和那个男人就在我斜对面。就在我抬头的时候,男人对1649说了些什么,接着,1649扬起手,用力扇了男人一巴掌,很清脆的一声。
我眼皮一跳,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同事。他刷着短视频,正在憋笑,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动静。
我又喝了一口茶,再度抬头。
男人挨了一巴掌后,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捏住了1649的手腕,把他朝自己拉过去,将他整个人圈在自己怀里。他动作粗暴地捏着1649的下巴,低头和他接吻。
1649用手推了他一下,又很快无力地垂下。他闭上眼睛,眼角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像是一颗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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