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丁領賢信進門走向蓮花池,才靠近就看見蓮花亭上一個消瘦的身影形影孤單。
「到這就行了。」賢信遣走家丁,不想驚動亭子上的人。
賢信今日受南向如之邀上南府小酌解悶,但亭子上這瘦弱身影並不像是南向如或陸允文,他好奇悄悄挨近,才看清那個瘦弱身影是一名女子,她在亭內靜靜閱讀絲毫沒有發現賢信靠近。
這是誰呢?衣著樸素但布料卻是精緻剪裁的上好料子、雖無驚艷的面貌但氣質如大家閨秀般知性大方,能識字讀書更不可能是南府丫環,那會是南兄的夫人?這陌生臉孔並非印象中斟酒的丫環碗兒、也非悅樓彈琵琶的芙月、更不是來南府拜訪的兒時玩伴伊人,難不成是南兄的大夫人鄭如?
鄭如讀到一個段落抬頭,發現站在不遠處的賢信,趕緊匆忙起身,賢信因不認識鄭如也不知如何開口叫住她,還在思索時鄭如的身影已從亭子另一端消失,他只好踱步進亭子,看見一本來不及闔上的書被遺落在桌上,應是方才鄭如匆忙離去忘記帶走,而攤開那頁應該也是剛剛鄭如正在讀的那面。
他好奇的挨過去看,向來溫和的表情頓時變得五味雜陳,自從他妻子過世後,他臉上的溫和沒再掀起任何波瀾,這一頁掀開的詩經又把他捲進埋藏心底的漩渦。
〈齊風.雞鳴〉
『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東方明矣,朝既昌矣。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
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
賢信第一次遇見他的妻子言之音,就是因為這首詩。
五年前,他、南向如、陸允文同在言氏書齋上私塾,南向如雖聰穎但不喜讀書,成天想女人的陸允文更不用提,兩人每次上課幾乎都在發呆跟睡覺,三人裡只有賢信喜書,他最喜歡去書齋的書房尋書挖寶,但他的喜好只限於言情之作。
一日,他進書房又再尋他喜愛的艷情之作時,見一個女子蹲踞書架一角專心沉靜於書海彷入無人之境,賢信好奇是什麼樣的書能讓區區一介女子如此癡狂,觀察她好一會兒,女子才從書中抬起頭來,一見他慌忙走避,把書遺落在那,賢信靠近瞧,剛敞著的那頁是詩經〈齊風.雞鳴〉,賢信不禁揚起嘴角。
識字的女子本就少,就算識字通常以讀市面三流小說為多,會去翻閱經典書籍如詩經的女子令賢信打從心底對她增加幾分興趣,再加上雞鳴是一首女子勸貪睡丈夫上朝的詩,賢信腦裡不禁呈現她在枕邊對自己說教的模樣,讓他心裡不斷鼓譟。
從那次之後,賢信發現這個女子幾乎固定在同一個時間待在庫房裡翻讀詩經,他躲在書架另一側翻著手中的書,不時抬頭從書縫間偷窺她,她聰慧沉靜的神情令他難忘。想與她認識的念頭日與遽增,一日他親手抄下一首詩夾在女子翻閱的詩經中。
〈秦風.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迴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迴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迴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隔日,賢信仍躲在書架另一側,看見女子進門,如往常翻開詩經,他留的字條像一片雪花,溜出書頁在空氣中翻滾一陣滑落下來,女子撿起字條,上頭是字跡工整的小楷,右下角還有落款『賢信』,她皺眉,二話不說闔上書,把紙揉成團,從此沒在書房出現。
蒹葭是一首想靠近愛慕女子而無法靠近之詩,在言之音心裡,留下這首詩的賢信想必也只是個窩藏在書房的登徒子,於是她不願再進書房。之後她再看到賢信這個名字,是在她爹言喻的書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