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指。他方才,手怎么就抖了?
他原本只想在河对岸随意弄一场小烟花,将兴许又沉浸在凄冷的内心中不能自拔的成玉带出来。但彼时正好有微风过,因他俩靠得近,夜风带着成玉的发丝不小心拂触到了他的右脸。那轻微的痒意令他心中一动,正在施法的右手不禁一颤。
三殿下已经三万多年没有在施术法时出过差错。且是在这种雕虫小技上出差错。
结果一出差错就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凋零的烟花化做无数光点洒落人间,萤火虫一般的微小光点,却是有色彩的,又像是有意识似的,在半空中追逐嬉戏着。成玉试探着伸手去捕捉它们,可这些小光点却比真正的萤火虫更加难以捕获,但她发现了它们留恋她的裙角。
它们爱聚在她的裙边,当她移步时,它们亦随着那轻移的裙裾游移,像是一条有生命的多彩光带,她快时它们也快,她慢时它们也慢。
她禁不住便逗惹起它们,牵着裙子转起圈来,飞舞的裙裾就像起伏的波浪,慢慢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那些跟随着她的光点果然像昏了头似地,就要受不了那速度自行散开来了,成玉开心地大笑起来。
三殿下在那笑声中回神,抬头时,正瞧见漫天优昙婆罗的背景下,白衣少女牵着裙子快乐地旋转。烟花消散后的光点附在飞舞的裙角,如同将月光绣在了裙边。
她的确不会跳舞,只是由着性子,像是要摆脱那些光点似地旋转着。那外罩轻纱的白裙因此像足了一朵浪花,款款将她笼住了。他常觉得白色让她过于天真,但此时却也正是因这白色,才让这样幼稚的举措显得动人。
她猛地停了下来,微醉似地扶着额头,瞧着裙边的光点蓦地散开,如同浪花撞上礁石散成一片水雾,真心感到快乐似地再次笑出了声来:“真好玩。”白绸和纱缎堆叠而成的裙裾却仍是摇曳的,缓缓起伏在她脚边,像是细碎的海浪。
但若是海浪,那浪花之上,还欠一点微蓝。三殿下没有意识到自己抬起了扇子。
下一瞬成玉猛地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瞧着方才散开的光点汇成了一片微蓝缓缓爬上自己的裙摆。裙底是白色,往上却是浅蓝,再是深蓝。蓝的是海,白的是浪,那是海的模样。
她只惊讶了一瞬,不自禁地又转了两圈,停下来时,却见那浅蓝的过渡中有银色光点勾出了一笔鱼尾,像一条真正的鱼隐在了海浪之中。
她震惊地俯视着自己的裙子,好一会儿,试探着伸手去触摸那美丽的鱼尾,不料立刻便有一条银色的小鱼从裙中一跃而出,缠住了她的手指,接着它滑到了她掌中。
成玉高兴坏了,珍惜地拢住双手保护好那条银色的小鱼,急匆匆地便要过来呈给连三炫耀,却在跪下来时一不小心踩到了裙角。今夜三殿下原本就有些心不在焉,见她迎面扑来,只来得及伸手扶住她的腰。
下一刻,他已被她压在了地上。
他躺在地上,右手搂着她的腰,令她不偏不倚整个人都压在他的身上。她的双手依然拢着那条银色的小鱼,格在他们的胸口之间。反应过来现下自己的处境,她一点一点先将双手挪了出来,偷偷看了一眼,确定那条小鱼仍被保护得很好,她才就着那个可笑的姿势抬起了头。
夏日衣衫单薄,他能感觉到这具躯体的一切,是温热的,柔软的,带着清甜气息的。
怕惊动手中的小鱼似的,她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小心翼翼地先给他看了那条鱼,带着天真的神气问他:“是不是很神奇?”
他看着她,却没有回答。她脸上的笑敛了敛,有些失望似的。她准备爬起来了,先细心地将小鱼放在了一旁的草地上,然后撑起上身,便在她要起身时,他的右手猛地握紧了她的腰。
她吓了一跳,呆了一下,然后几乎立刻为他这动作想出了一个理由:“啊,是我方才扑下来,让连三哥哥你摔了是么?你摔疼了吗?我是不是碰到你的伤处了?”
他眼睛里有情绪激烈翻滚,但终究平静下来,渺无波澜地回答她:“没有。”
她不太相信:“胡说。”但也不敢再动,想了想,就着那个姿势试探地伸出手来,向他身上抚去。
那白皙的手指有些紧张地一点点爬上他的肩头,抚触和揉捏都带着试探,格外轻柔。却正是这种试探,似一种要命的诱惑。她的手揉过他的肩头,他的肩胛骨,无意中碰到了裸露的颈侧,似火星抚触过那片肌肤。他忍住了没有动。她语声担忧:“都不疼吗?”手指顺着他的颈侧和胸口滑下来,移到了他的背侧,而后是他的腰。
她的动作似在诱惑着他。她的脸也是。她的额头有一层薄汗,是方才同那些光点玩闹之故,眉骨和脸颊也有点薄红。似乎被他的眼神困惑住了,她轻轻咬了咬嘴唇。贝齿咬过下唇,唇色在一瞬间变得殷红。眉、眼、嘴唇,还有那带着热意的薄汗,都近在咫尺。是绝色。三殿下眼神暗了暗。
他从来便知道她是绝色。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何时。
两年前的孟春时节,他游湖归来忽遇时雨,瞧见了幽在小渡口旁一个小亭中的油伞摊子,因此走进了亭中。彼时她正守着她的小伞摊瞌睡。他起先并未过多注意到她,待打着瞌睡的她迷迷糊糊醒过来怔怔望住他时,因那视线的灼目,他才自亭外的孟春薄雨中分了些神放在她身上。亭外风雨缠绵,亭中却很静,她微微仰着头看他,那一张脸虽还稚气未消,但真是很美。他就怔了怔。但那时候,他没有想过这张脸,这个人,有一天会如此令他……令他如何呢?
抬眼时他撞上了她的目光,便在那一瞬间,他的心突然沉了底,便是她的动作诱惑着他,她的脸也诱惑着他,可那双眸子却是清明无比的。
清明无比的一双眸子,天真的,单纯的,不解世事的。
他突然推开了她。
成玉傻在了那里。看着他缓缓起身,不发一言地整理衣袖,她本能地感到他是恼怒了。他又恼怒了,他喜怒无常是常有的,那其实挺可怕的,但她从来没有惧怕过,令她感到烦恼的是她根本不知他在恼怒什么,因此她微微蹙了眉,试探着问他:“我碰疼你了么连三哥哥?”
他静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没有。”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她几乎是本能地拉住了他的袖子:“那连三哥哥你要去哪里呢?”
他没有转身,半晌,答非所问道:“今晚你原本想一个人待着,我跟了你太长时间,你应该烦了。”
她有些惊讶:“我没有烦。”她脱口而出,将他的袖子抓得更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地抬头看他,像是不明白似地,“连三哥哥,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想去哪里呢?”
“我只是回楼上坐坐。”他伸手要解开她紧握住他的手指。
她却没有松开他,她的手指绞紧了他的袖子,她低声:“是你烦了。”
“什么?”连三一时没有听清。
她突然抬了头,委屈地大声重复:“我没有烦,是你烦了!”
他的手顿住了。
她继续道:“因为我今晚没有控制好自己,一直闷闷不乐,所以你烦了。”
他的确有些烦乱,那烦乱感令他陌生,却不是因她今夜的无数次沉默,不是因她深埋却不愿示人的痛苦,也不是因她那些克制的哽咽和泪。他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他终于叹了一口气:“不是你的问题。”
“不是我的问题,那是谁的问题呢?”她像是真正地疑惑,眼中又出现了那种天真的神气。她从来便是天真的,十花楼中花妖养大的孩子,不沾尘事,眉间一点灵慧,现在眼中,是旁人学不来的纯然无邪。最开始,他是喜欢她这种天真的。
但近来,那神情却总让他生气。她眨了眨眼,还要不解世事地逼问他:“连三哥哥,那是谁的问题呢?”
便更让他生气,因此他出尔反尔地冷漠道:“对,是你的问题。”还硬是解开了她的手,收回了自己的衣袖,准备回竹楼上静一静。
她突然抬高了音量:“不许走!”
但那并没有能够成功阻止他的步伐。
“我就知道,”四个字而已,她的声音竟显得不稳,她急促地道,“没有人会喜欢愁眉不展、哀哀戚戚的我,可我控制不住,今晚,我……”
他陡然停住了脚步,才明白她是要哭了,那声音的不稳是因她努力抑制着喉头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