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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步生莲(出书版) 第32节(1 / 2)

旁观了连三和小郡主在这短暂瞬间所有小动作的国师,感到自己需要冷静一下。但并没有什么时间让他冷静。下一刻,国师眼睁睁看见无数巨浪自惘然道深处奔腾而来,顷刻填满了屏障那边的整个结界。

结界似化做了一片深海。

这世间无论哪一处的深海,无不是水神的王土。

国师感觉自己终于弄明白了三殿下方才那句找死是什么意思。

是了,他方才就该注意到,连三手中握着的已不再是那把铁扇,而是戟越枪——传说中以北海深渊中罕见的万年寒铁铸成,沉眠了一千年、饮足了一千头蛟的血才得以开锋的一等一的利器,是水神的神兵,海中的霸主。三殿下寻常时候爱用扇子,有时候也用剑,但他最称手的兵器,却是这一柄长枪。这就是说连三他开始认真了。

就像要验证国师的推测似的,最擅长在空中隐藏行踪的无形无影的玄兽们,在水神的深海中却无法掩藏自个儿的踪迹,即便身体的一个细微颤动,也能通过水流传递给手握戟越枪静立在结界正中的连三。冥兽们却毫不自知,自以为在水中亦能玩得通它们的把戏,还想着自五个方向合力围攻似乎突然休战了的连宋。尤其是那头被连三一枪挑进结界内的玄狐,熬着伤重的身躯还想着要将连三置于死地。

便在玄兽们起势的那一刹那,静海一般平和的水流忽地自最底处生起巨浪,化做五股滔天水柱,每一股水柱都准确地捕捉到了一头冥兽,像是深海之中摧毁了无数船只的可怕漩涡,将冥兽们用力地拖曳缠缚其中。而静立在水柱中间的三殿下,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动作。

在这样不容反抗的威势之下,国师除了敬佩外难以有其他感想,只觉水神掌控天下之水、操纵天下之水的能力着实令人敬畏,此种壮阔绝非凡人道法可比,令他大饱了眼福,但这样非凡的法力,也有一些可怖。

五头冥兽被水柱逼出原形来,原是一头玄虎,一头玄豹,一头玄狐,一尾玄蛇和一只玄鸟,大概是常幽在冥司之中幽坏了脑子,不知惹了怎样的对手,还兀自冥顽不灵,高声叫嚣:“尔擅闯冥司,教训尔乃是我等圣兽之职,尔却用如此邪法将我等囚缚,是冒犯冥司的重罪,尔还不解开邪法,以求此罪能从轻论处!”

三殿下就笑了,那笑意极冷:“区区冥兽,也敢同本君论罪。”话音刚落,五道水柱从最外层开始,竟一点一点封冻成冰,不难想象当封冻到最内一层时,这些玄兽们会是什么下场。

五只冥兽这才终于感到了害怕,也忘了遣词造句保住自己冥兽的格调,在自个儿也即将随着水柱被彻底封冻前,用着大白话惊惧道:“你、你不能杀我们,杀死冥兽可是冥司重罪!”

“哦,是么。”三殿下淡淡道,封冻住冥兽们的五轮冰柱在他的漫不经意中忽地扭曲,只听得五大冥兽齐齐哀号,就像那一刹那所承受的是被折断四肢百骸的剧痛。

但更为可怖的显然并不是这一茬,扭曲的冰柱突然自最外层开始龟裂,剥离的冰片纷纷脱落,一层又一层,眼看就要龟裂至被封冻的玄兽身上。可想若不立刻制止,这五头冥兽也将同那些冰层一般一寸一寸龟裂,最后碎成一片一片脱落在地。它们当必死无疑。

国师脑门上冒出了一层细汗,他摸不准三殿下是不是真打算同冥司结这样大的梁子,就算那只玄狐方才调戏了小郡主,死它一个就得了么,正要出言相劝,小郡主却行动在了他前头。

这一次成玉没有那么镇定了,她扒着加厚的水晶屏障拼命敲打,企图引起连三的注意:“连三哥哥,你不要如此!”

眼见着连三抬头看向自己,成玉正要努力劝说连三别得罪冥主,放冥兽们一条生路,开口时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被淹没在了一个更加清亮的声音之中。那声音自惘然道深处传来,带着慌张和急促:“三公子,请手下留情!”

惘然道深处透出星芒织出的亮光来,随音而现的是个玄衣女子,一身宫装,如同个女官模样,身后缀着一长串同色服饰的冥司仙姬。然三殿下头也没回,一个抬手便以冰雪封冻了惘然道来路,一长串冥司仙姬齐齐被拦截在廊道里乍然而起的风雪之中。

成玉愕然地望着那些风雪。水晶屏障之后,连三抬眼看着她,目光同她相接时他开了口。他的声音应该很轻,绝然穿不过眼前他设下的厚实结界,但她却觉得听到了他的声音。那微凉的嗓音平静地响在她的脑海中:“我没听清,你方才说了什么?”

成玉赶紧:“我说连三哥哥你不要杀掉它们,不要同冥司结仇。”

“为何呢?”他笑了一下,“是怕我打不过冥主吗?”

“我,”她停了停,“我很担心,”她蹙着眉头,双手紧紧贴在冰冷的屏障之上,就像那样就能靠近他一点似的,“就算打得过冥主,可你不要让我担心啊连三哥哥!我很担心你,”她认真地,言辞切切,“别让我担心啊!”

明明那句话说得声并不大,可就在话音落地之时,结界中的冰柱竟忽地停止了龟裂,惘然道中狂烈的暴风雪也蓦然静止,片片飞雪转瞬间化做万千星芒飘落而下。

飘落的星芒之间,结界中持着寒铁神兵的白衣青年微微低头,唇角微扬,五指握紧手中触地的戟越枪略一转动,便有巨大力量贴地传感至五轮冰柱。只见上接屋梁的冰柱猛地倾倒,在倾倒的一瞬间那封冻的寒冰竟全化做了水流,形成了一帘极宽大的水瀑,悬挂在了廊道的横梁之上。

如此壮阔的变化,似自然之力,却又并非自然之力,令人心惊。巨大的水瀑之中,冥兽们总算得以喘息,却再不敢造次。

那一长串冥司仙姬终于自漫天星芒之中回过神来,瞧着被水流制在半空中保住了一条命的冥兽们,齐齐施下大礼:“谢三公子手下留情。”

打头的女官在众人之礼后又独施一礼:“冥主早立下冥规,世间诸生灵,若有事相求冥司,需独闯断生门兼惘然道,闯过了,冥主便满足他一个与冥司相关的愿望。”

玄衣女官屈膝再行一礼:“既然土伯和冥兽们皆阻拦不了三公子,三公子便得到了冥主这一诺,故而此时,飘零斗胆问一句,三公子此来冥司,却是有何事需我冥司效力呢?”

三殿下已收回了长枪,背对着那一帘囚着五大冥兽的水瀑。待那自称飘零的玄衣女官一篇客气话脱口,躬身静立于一旁等候示下时,三殿下方道:“我要去轮回台找个人,请女官带路吧。”他垂头理着衣袖,口中很客气,目光却没有移向那些玄衣仙姬们一分一毫,是上位者惯有的姿仪。

一个凡人,对一众仙姬如此,的确太过傲慢了。国师心细如发,难以忽视这种细节,主动硬着头皮向季世子解释:“我关门师兄,呃,他道法深厚啊,常自由来去五行六界,神仙们见过不知多少了,故而才不当这些个冥司仙子有什么要紧,态度上有些平淡,全是这个因由。”他还干笑了两声力图缓和现场僵硬的气氛,“哈哈。”

但季世子没有理他。季世子一直看着成玉。

他看见面前的水晶屏障突然消失,成玉提着裙子直奔向连宋,他从不知她能跑得那样快,连三便在此时转身,在漫天星芒之中,他张开手臂,她猛地扑进了他的怀中,紧紧抱住了他。

季明枫突然想起来蜻蛉曾同他说过的一句话。

她说世事如此,合适殿下的,或许并非是殿下想要的,殿下想要的,却不一定是合适殿下的。但殿下如此选择,只望永远不要后悔才好。

蜻蛉同他说这句话时,目光中有一些怜悯,他过去从不知那怜悯是为何,今日终幡然明悟。因为后悔,也来不及了。

成玉在他身边的那些时候,他对她,真的很坏。

其实一切都是他的心魔,是他在绮罗山初遇到她时,便种下了痴妄的孽根。

他这一生,第一次那样仔细地看清一个女子的面容,便是在绮罗山下那一夜。

清月冷辉之下,她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黛黑的眉,清亮的眼。绝顶的美色。刚从山匪窝中脱险,她却一派镇定自若,抬头看他时黛眉微挑,眼中竟含了笑:“我没见过世子,却见过世子的玉佩,我喜欢过的东西,我一辈子都记得。”被空山新雨洗润过似的声音,轻灵且动人。

后来有很多次,他想,在她弯着笑眼对他说“我喜欢过的东西,我一辈子都记得”时,他已站在地狱边缘,此后陷入因她而不断挣扎的地狱,其实是件顺理成章之事。

而所有的挣扎,都是他一个人的挣扎。她什么都不知道。

为着她那些处心积虑的靠近而高兴的是他,为着她失约去听莺而失落的是他,为着她无意中的亲近话语而失神的是他,为着她的真心流露而愤怒的,亦是他。只想同他做朋友,这便是她的真心,是她的天真亦是她的残忍。

但这天真和残忍却令他的理智在那一夜得以回归,那大醉在北书房的一夜,让他明白了他的那些痴妄,的的确确只能是一腔痴妄。

他是注定要完成丽川王府一统十六夷部大业的王世子,天真单纯、在京城中娇养着长大的红玉郡主,并不是能与他同行之人。她想要做他的朋友,他却不愿她做他的朋友;他只想要她做他的妃,她却做不了丽川王府的世子妃。他一向是决断利落的人,因此做出选择并没有耗费多少时候。他选择的是让她远离他的人生,因为一个天真不解世事、甚至无法自保的郡主,无法参与他的大业。

他的挣扎和痛苦,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成玉相关,但其实一切都与她无关,他非常清楚这一点。他只是被自己折磨罢了,可却忍不住要去恼恨她,因此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漠视她。

他知道自他们决裂之后,她在丽川王府中时没有快乐过几日。可那时候,他没有意识到他的漠视对她是种伤害,也没有意识到过她的疼痛。

她怎会有疼痛呢?她只是个无法得到糖果的孩子,任性地闹着别扭罢了,那又怎会是疼痛?他自小在严苛的王府中长大,对疼痛其实已十分麻木,因此忘了,世间并非只有因情而生的痛,才会令人痛得彻骨。

他们真的,并没有相处过多少时候。

而后便是那一夜她擅闯南冉古墓。

他其实明白,如今她对他的所有隔阂、疏远与冷漠都来自那一夜。是那晚他对她说的那些话让他们今日形同陌路。那个时候,他没有想过那些话会让她多疼。被她的胆大妄为激得失去理智的他,那一刻,似乎只想着让她疼,很疼,更疼。因疼才能长教训。

自少年时代主事王府以来,运筹中偶尔也会出现差错,故而便是她独闯古墓,打断了他的步骤,其实也不过是一桩没有料到的差错罢了,照理远不至于令他失去理智。但偏偏是她做了此事。她再次显露出了那种莽撞与任性,再次向他证明了她无法胜任世子妃这个角色。这令他感到恼怒,痛苦,甚至绝望。他自己知道,他不是个拖泥带水之人,可唯独在关乎她这件事上,他虽做出了决定,却在每个午夜梦回时分,无不希冀着有朝一日,他们还可以有那个可能。他仍在关乎她的地狱中无望地挣扎,寻找不到出路。

他的所有恼怒和痛苦,源于他自己的痴念,但他却忍不住迁怒于她,似乎伤害了她,他就能好过一些。那一夜,他看她的最后一眼,是她孤零零坐在镇墓兽巨大的阴影中,眼中没有丝毫神采,他却在那一刻想起了他们的初见,想起她一袭白裙,一双笑眼,眼中的光彩几乎使月辉失色:“我喜欢过的东西,我一辈子都记得。”扬鞭调转马头时,他绝望地想,此时我们都在地狱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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