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礼结束后,在小桫椤境中的一个月,二人形影不离,几乎时刻都在一起。
过去万年中,三殿下身边的女子如过江之鲫,她们如何同三殿下相处,天步再清楚不过。飞蛾扑火一般前仆后继进入元极宫的神女们,每一位都相信自己足够特别,拥有使浪子回头的魅力,能够获取这位高傲又迷人的殿下的真心。但实际上,那些神女们进入元极宫,却同一朵花、一幅画、一只玉器被收藏进宫中没有什么区别。
三殿下只会在极偶尔时想起她们。想起她们时,他会像鉴赏一幅画、一只玉器似的将她们取出来欣赏;或许欣赏她们时,他也觉得她们是美好的,但他的眼神却很冷淡,情绪也很漠然。
天步明白,当殿下和那些神女们在一起,看着她们时,那些绝丽的容色虽然都映在了他的眼中,但他的心底什么都没有。看到她们的红颜,他便也看到了她们的白骨,并且并不会为此而动容,只会觉得红颜易逝,天道如此,万事流转,生灭无常,荒芜无趣。
可如今,此时,当殿下同郡主在一起时,一切都是不同的。当殿下看着郡主时,绝不像是欣赏一朵花、一幅画、一只玉器那样漠然冷淡。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总是专注、温柔而又深远的。那深远的部分是什么,天步看不明白,但她觉得当殿下凝视着郡主时,就像少女是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不容分割,不可失去。而从前,对于三殿下来说,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不可以失去的。
他那样认真地对待她,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耐心聆听,他好像看不够她,她的每一个情态他都喜欢,都能看许久。天步记得,有一次郡主在溪边睡着了,殿下屈膝靠坐在云松下,使郡主枕着他的腿。郡主睡了两个时辰,殿下便垂眸看了她两个时辰。他好像在努力地抓住每一念每一瞬,着意将她的模样刻入眼底心上。两个时辰后郡主醒过来,揉着眼睛问他:“我睡了多久?”殿下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一会儿罢了,没多久。”
天步不曾看过这样的殿下。
九天神女决然料不到,她们追逐了一万年的,那看似风流实则却如天上雪云中月一般渺远得令人无法靠近的三殿下,最后竟会为了一个凡人走下云端。
最终竟是一个凡人获得了三殿下的真心。
她们你争我夺了一万年,最后竟是输给了一个凡人。
谁又能料到呢。
天步并不为那些神女们感到可惜。
郡主虽只是个凡人,但那样美丽的一张脸,天真中带着不自知的风情,仰着头看向殿下的时候,目光中俱是喜欢和依赖。那很难让人不动容。
凡人常用“神仙眷侣”这四个字来形容一对男女的相宜相适。天步觉得殿下和郡主名副其实当得上“神仙眷侣”这四个字。但一想到九重天对于仙凡相恋的严苛态度,又不禁对二人的未来感到了一丝担忧。
大概是第三十七日,半夜时,三殿下感到一道灵力打入了小桫椤境,撼动得整个小世界微微摇晃。能将灵力灌入小桫椤境,以至于可撼动此境,这样的神三殿下只认识一位,便是一十三天太晨宫中的东华帝君。
此灵力并无攻击之意,更像是提醒境中之人有客远道而至。
算时间,的确是该有一位九天之神下界锁他了。以三殿下的灵慧,当然不至于觉得天君居然有这么大本事竟将帝君给请出了太晨宫办差,神思略转,猜到应该是帝君听说他将凡世搞得不像样,主动出来帮他收拾烂摊子了。帝君看着是个不爱管闲事的性子,但他自幼混迹在太晨宫中长大,见帝君比见天君的时候多得多,帝君早已将他看作半个太晨宫的人,他的事,帝君的确一直都会管一管。
三殿下起身披了件外袍,打开门,见竹楼外夜雨茫茫,茫茫夜雨中,天边隐隐现出了一道紫光。看来来者的确是帝君,且帝君此时大概正等在南冉古墓里小桫椤境的入口处。
离开的时候到了。
青年沉默地看了那紫光片刻,然后关上门,重新折回到了床边,床帐里透出了一点光。他伸手撩开了床幔。
帐中浮动着白奇楠香与花香混合后的气味,是极为私密的欢愉后的气息,纠缠勾连,暖而暧昧,萦绕在这寸许天地里。少女醒来了,中衣穿得很不像样,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身后,有些懵懂地拥被坐在床中央,一点足踝露出锦被,脚边滑落了一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帐中那朦胧的一点光正是由此而来。
她看到他,一副春睡方醒的娇态,微微偏着头抱怨:“你去哪里了?”
他答非所问:“外面下雨了。”
她没有深究,无意识地将被子往胸前拢了拢,像是在醒神。被子被拢上去,脚便更多地露了出来,现出了那条缀着红莲花盏的细细的足链。白的肌肤,银的细链,红的莲,因那一处太过于美,便使挨着足踝的那截小腿上的一个指印越发明显。
三殿下的目光在指印上停了停。
少女的目光随之往下,也看到了那个印子,愣了一下,自己动手摸了上去:“啊,留了印子。”她轻呼。
胡乱抚了两下,她看向青年,脸颊上还留着锦枕压出的浅淡粉痕,嘴唇上的艳红也尚未褪去,像一朵盛放的花,又像一颗丰熟的果,偏偏神情和目光都清纯得要命:“不过不疼,我的皮肤就是有点娇气,稍微用力就爱留印子,但其实一点也不疼。”声音里带着一点糯,又带着一点哑。
青年在床边坐了下来,握住她的小腿揉了揉,将它重放回锦被中:“下次我会小心。”
她还天真地点评:“嗯,小心点就没事。”
他听着她发哑的声音,稚拙的言辞,好笑之余又觉心疼,摸了摸她的额头:“要喝水吗?”说着欲起身给她倒水。
她的手软软搭在他的手腕处,没有用力,却止住了他:“不要喝水。”
“好,”他坐了回去,顺势搂住她,带着她躺在锦枕上,抚了抚她颊边的浅痕,“那就再睡一会儿,离天亮还早。”
她没有立刻闭上眼睛,手指握住了他的衣襟,将头埋进他怀中,闷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我睡着了你就会离开了是吗?”
他愣住了。
夜明珠滚进了床的内里,被纱帐掩住,光变得微弱。莹润而微弱的明光中,少女的表情很是平静,见他久久不语,眸中逐渐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像是察觉到了那湿意的存在,她立刻垂了眸,再抬眼时,水雾已隐去了。“我没在难过。”她轻声开口,握住他的手,用脸颊去贴那掌心,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要说服他相信,“你不要担心。”
装得平静,眼底却全是伤心,还要告诉他她没在难过,让他不要担心。她这个样子,令他的心又疼,又很软。他看着她,就着被她握住手腕的姿势,再次抚了抚她浅痕未消的脸颊:“别逞强。”
她垂眸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驻在彩石河的那晚,敏达王子隔岸给我放了烟花。”
他的手顿了顿,双眉微微蹙起。
她抬起眼帘,看到他这个模样,怔了一下,突然笑了,手指点上了他的眉心,轻轻抚展他的眉头:“这样就不高兴了,你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他捏了捏她的脸颊:“那你要说什么?”
她如一条小鱼,温顺地蜷进他的怀中,与他贴在一起,轻轻道:“那时候看着烟花,我想着这一生再也见不到连三哥哥了,真的很难过。”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现在这样,总比那时候好,只是短暂的分开,我不会觉得难以忍受。”
她用着说寻常话的口吻,道出如此情真意切之语,令人震动,偏偏本人还无知无觉,天真稚拙,纯挚热情。
他忍不住去吻她的唇,她圈住他的脖子顺服地回应。
窗外冷雨声声。
夜很深,也很沉。
成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因此也不知道在她睡着之后,青年看了她许久。然后在整个小桫椤境再次轻轻摇晃之时,青年下了床,换上外衣,穿上云靴,回头最后看她一眼,又为她掖了掖被子,而后打开门,不曾回头地步入了淅沥的夜雨之中。
她再醒来之时,天已大亮,房中再无他人。她没有试图去确认青年是否真的已离开,只凝望着帐顶,怔怔地躺了一会儿,然后仿若无事地坐起身来,开始一件一件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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