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囊中的花瓣依然鲜活,说明朱槿没事,令成玉放下心来。她从不是那种柔心弱骨的女子,非得有人护在身旁才敢在陌生世界闯荡。保持冷静地想了片刻,觉着天地旷大,照朱槿向来的行事作风,若寻不见她,大概率会直接去往连三受罚之地候她,便立刻做了决定先去寻找连三。
所幸三殿下在这个世界里的确非常出名,稍微打探,便能知道他的所在。
听到重明鸟告诉她以她的脚程,不眠不休五个日夜方能赶到连三受刑之处时,成玉一点也没有畏惧这段遥远的旅程,反而立刻在心底盘算起来:连三将在彼处受刑七日,她加把劲能在五日内赶到那里,也就是说她一定能找到他,见到他。
她并不是没有思考过以这具凡人之躯,在这神魔妖鬼横行之地可能会遇到诸多危险,但只要想到不久后就能见到她的连三哥哥,她便一点都不害怕了,充满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一直是那个如雏鹰般天真英勇,又如幼虎般刚强无惧的少女。
北极天柜山千里冰域,寒风呼啸,冻雪肆虐。
阿郁是在天柜第一峰下看到那女子的。簌簌落雪中,女子一袭雪白的斗篷,静静站在山脚下。长及脚踝的斗篷将女子全身上下遮蔽得严严实实,但却遮不住那种冰洁纤丽的韵味。天地是白的,那背影也是白的,雅然静立,如诗如画。阿郁也是女子,且是一个漂亮的女子,对女子她是不感兴趣的。她的目光无法从那女子的身影上移开,是因明明是谪仙般的身姿,但一看便知,她只是个凡人,且是个纯粹的凡人。
二十多万年前,少绾神将人族送去凡世后,八荒中的确还遗留下了一些凡人小国,但那些小国中的所谓凡人,不过是带有人族血统的混血罢了。按理说这八荒世界是绝不可能再出现一个纯粹的凡人的,且还出现在这荒芜的北极天柜山。要知道自五日前三殿下开始在此受刑,两位镇守在第二峰下的天将便将天柜七峰都清了场,以确保殿下受刑期间,这附近都不会出现任何活物和生灵。
是了,阿郁自己也是个活物,是个生灵,按理说也不该出现在此处,但这正是让她感到自得的点:她是两位天将也承认的例外。
阿郁是尾陵鱼,家住北海,乃陵鱼族族长最为疼爱的幼女。在二殿下桑籍因擅闯锁妖塔而被贬谪为北海水君之前,北海并无水君,北海的庶务一直是由阿郁的父君暂为代理,故而她父君也算是三殿下的老部下了。三殿下每十年会来亲巡一次北海。陵鱼族族长陪三殿下巡海时,每次都会带上几个儿女跟着历练,那几个儿女里总有阿郁,因此一来二去的,在众多的小陵鱼中,殿下也认得出她,叫得上她的名字了。
年轻的神君,位高权重,俊美无俦,最迷人是那一身仿佛总是很荒芜很孤寂的气质,让阿郁刚刚懂事便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单相思。
即便生活在偏僻的北海,阿郁也听说过三殿下许多桃色传闻,譬如殿下风流,有一颗惜美之心,若果真是绝色的美人,且钟意殿下,便有机会前往元极宫伴君之侧。
阿郁是公认的北海第一美人,她自忖自己也的确美得不同寻常,很该有资格在元极宫中领上一席之地,因此自打成年后,就一直在等着三殿下再次来北海巡海,好趁此机会同殿下一诉衷情。只可惜自二殿下桑籍当上北海水君后,三殿下便再也没来北海巡过海。
阿郁为此很是郁郁寡欢了一段时间,结果突然就听说殿下因违背了九天律令,来北极天柜山受罚了。
她自然不能错过这个可以见到三殿下的机会,匆匆赶去第二峰,却被守在彼处的天将设下的结界挡住了。她的朋友何罗鱼小仙见多识广,帮她参详出了一个主意,说是天柜七峰虽为天将结界所拦,但北海里的南湾之水却是不受结界所阻的,每日都会飞流至天柜七峰之上。飞流入第二峰的海水将形成惩罚三殿下的寒瀑,她若是躲进南湾之水里,那倒灌之水说不定能将她送到三殿下的身旁,只是这种尝试也有一定的危险。
阿郁自小被宠坏了,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当夜便躲入了南湾之水中。
那的确是一次危殆的冒险。天将破晓之时,南湾平静的水流忽然暴躁起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卷入一条巨大的水柱之中,让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裹挟着冲上了天柜第二峰的峰顶。她整个人在极度的惊恐之中只隐约看到了自己即将坠落之地是一面深崖的崖底,何罗鱼在南湾边上一声又一声惊急地唤着她的名字:“阿郁,阿郁!”而目之所见,她与死亡相隔竟如此之近。那一刻她说不上来是后悔多一些还是惧怕多一些,只能打着哆嗦紧紧地闭上眼。
失重的坠落尽头,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睁眼之时,她发现自己被一团温暖的银光笼住,一个幽冷的声音响在前方不远处:“你叫阿玉?”
银光消失,阿郁从惊悸中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看向声音的来处,然后她愣在了那里。
巨大的瀑布临崖而挂,飞流奔入崖底水潭,水潭中有一巨石,巨石上,白衣青年双手为铁链所缚,被禁锢于不息的流瀑之中。水流遮掩住了青年的面容,只能见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但那身姿依然高大轩伟,即便被如此对待,亦不见有分毫狼狈。
阿郁知道这便是三殿下了,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靠近水潭,喃喃而唤:“殿下……殿下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陵鱼族的小鱼姬阿郁啊……”
青年的视线穿过水瀑,落在她身上,片刻后,淡淡道:“哦,北海的那尾小陵鱼。”
阿郁正要雀跃地回答“正是我”,崖顶之上忽然传来了风雷涌动之声。
她赶紧抬头望去,发现崖壁上原本还是正常流速的水瀑竟蓦地变得湍急,湍急而下的流水以汹涌之势向着青年扑打而去,近得青年身时,无形无状的流水忽化作有形有状的刀刃,利落地劈砍于青年背脊。
阿郁受惊地呼了一声。可水瀑之中的青年却像是感受不到水刃劈身的痛苦似的,阿郁没有听到他发出哪怕一声痛哼,只是缚着青年双手的铁链时而放松时而收紧,撞击出了一些声响,暴露出青年并不是真的没有任何感觉。
流水化作的刀刃一刀一刀劈砍在青年身上,那么真实,让阿郁觉得十分可怖。刑罚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停下来。刑罚结束时,阿郁鼓起勇气,想要进到那瀑布中去看看三殿下的伤势,却发现自己根本进不去,还被自疼痛中清醒过来的三殿下斥责了:“你在做什么?”
阿郁小声:“想看看你伤得怎么样,殿下,你没事吧?”
三殿下没有理会她的关心,只道:“去谷外找那两个天将,他们能助你回北海。”
阿郁一下子慌了,立刻跪了下来:“殿下也知道我们陵鱼族了,受了他人之恩便必要报答的,何况我掉下来……殿下于我是救命之恩!殿下在这里受刑,行动不便,这几日我正好可以做殿下的腿脚,去为殿下寻一些祛痛的伤药。还请殿下成全我一片报恩之心,别赶我走!”
阿郁这个切入点切入得好,说是要报恩,而陵鱼族又确实有这个传统。三殿下不再和她理论,随了她的便。谷口那两个镇守神将是很机灵的神,心知殿下既是天君的宠儿又是帝君的宠儿,心底别提多想给他行个方便了,但他们作为执刑天将,去给殿下找止疼伤药好像也不像话,有了个自告奋勇的小陵鱼,自然高兴,主动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她出结界寻些伤药为三殿下祛痛。
阿郁虽然觉得三殿下冷淡,但她也知他一向就是那样的,且他这样冷冷淡淡的反而更让她迷恋不已。
她觉得自己这一趟冒险着实英明,而她和三殿下之间的这个开端更是极好,极浪漫。英雄救美,美人报恩,病榻之前照顾英雄,而后二人生情……姐姐们喜欢看的那些话本子可都是这么写的。
骄傲自负的小陵鱼坚信假以时日,自己必定能俘获三殿下的心,同殿下成为这四海八荒里令人艳羡的一对眷侣。
阿郁正自畅想着,冰原之上,数丈外那女子忽然转过了身。
阿郁回过神来,再次定睛,看向那女子。
比起女子的容貌,她首先注意到的是女子耳边有一点银光和红光在青丝中闪耀。仔细一看,原是一对耳珰。耳珰的形制乃是普通的银丝缠红玉,但那银丝在雪光的反射下,却比寻常银质金属的光芒要耀眼许多,且那银光的外围还裹覆着一层淡淡的七色之光,如同雨后之虹。
阿郁是水族,自然明白那是银色的龙鳞才会有的光芒,而作为饰物戴在一位女子身上的龙鳞,极有可能是某位龙君的求亲之物。
她的瞳猛地一缩。
女子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走近了几步,带着几分好奇,率先开口:“姑娘是仙,还是妖?”
阿郁的目光略略一偏,移到女子的脸上。女子的容貌入眼,阿郁脑中一片空白。陵鱼族女子以美为贵,以美为尊,正因她美丽,才自幼最得她父君喜爱,可眼前这凡人女子,竟拥有一张比她更美丽的脸。若女子是个仙,出于陵鱼的本能,她会立刻惧服,但女子却只是个凡人,那惧服便化作了恼恨与忌惮,深深扎入阿郁的心。
阿郁内心阴郁,面上却挂出甜甜的笑来:“为何如此问,我是仙如何,是妖又如何呢?”
女子把玩着手中的一枚玉扳指:“我听说这北荒之地所居大多是仙妖两族,仙心善,乐于无私地助人,而妖,虽也助人,但需拿东西同他们换,所以想知道姑娘是哪一种罢了。”
一个凡人,面对神仙,居然能这样不卑不亢,这更令阿郁不快,但她脸上仍挂着刻意的、欲使人降低戒心的笑:“龙君之妻也会遇到需人帮忙的难题?不知是什么难题?”
女子愣了一下,抚了抚耳边的耳珰,露出无奈之色来,一笑:“仙也好,妖也罢,都应该能看出来我只是个凡人罢了。说来这难题于我是难题,于姑娘却应该很简单。”她侧过脸去,看了一眼面前的雪山,“我想翻过这座山,不知能否请姑娘帮这个忙?”
女子没有否认自己是龙君之妻。而翻过这座山,便是第二峰的峰底,正是三殿下的受刑之处。虽然阿郁心中已有所猜测,但听女子亲口说出来意,还是令她眼皮一跳,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你是三殿下的……”终归无法说出“妻子”这两个字,强压住心中的嫉妒,装出惊讶的样子,“你竟是来找三殿下的吗?”
女子点了点头。
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但阿郁面上却是很单纯的神色:“我虽是个仙,但要我帮忙,也是需要拿东西交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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