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沉声:“你什么意思?”
明月白光之下,国师远望天边忽然出现的层层乌云,眼底涌起了一丝笑意:“啊,他来了。”
那悬挂于中天纹丝不动的月轮不知何时变得尤为皎洁,在这尤为皎洁的月光的映照下,即便凡人也可以目视到极遥远之地,因此几乎所有人都发现了那怒潮一般自天之彼袭来的滚滚浓云,望见了滚滚浓云之中以利爪撕开云层边缘、现出真身来的光华璀璨的巨大银龙。
惊雷一声闷似一声,仿佛有力大无穷的天神举着一双重锤誓要敲破天顶。无休止的雷鸣之中,黑云越加汹涌,翻滚奔腾着如同深海中那些贪心而坏脾气的涡流,急切而露骨地想要吞噬所有。然巨龙游走于其间,却丝毫不为其所扰,身姿优雅矫健,一身银鳞在云层之中若现若隐。龙鳞的光极美,清冷流离,连月光亦无法与之匹敌。
地上大熙的送亲队和乌傩素的迎亲队全都惊呆了。
陈侍郎率先回过神来,惊呼出声:“神……神龙,是神龙临世!”
惊呼声使得人群清醒过来,震撼之余纷纷伏地跪拜。
银龙很快来到了彩石河的上空,巨大的身躯遮挡住月轮,周身的银光使月辉星光齐齐失色。巨龙垂首看着长河之畔跪拜的凡众,平平淡淡的一个扫视便威势迫人,令人不禁战栗。
不过成玉并不惧怕同这巨龙对视。
当东天第一声惊雷响起之时,她便自昭曦的臂弯中清醒了过来,眼见银龙自天边飞速游来,她心中震惊,有一个推测。那推测有些荒唐,可当她仰头直视那英姿不凡的巨龙,当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之中相接,那一瞬间,她明白了她的推测没有错。
她清楚地认出了他是谁。
巨龙安静地盘踞在半空,身后的浓云翻滚不歇,仿似为了与这天象相合,长河之上也再起狂风。
成玉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有些失神地望着那银龙自语:“为什么还要来呢?”
她的声音很低,本不应该有任何人听到,但半空的巨龙却突然动了一下,接着飞速倾身,向下而来。
巨龙在接近地面之时化形,大盛的银光后,银龙化成的青年一袭白衣,身如玉树,端静地立于长河之北。悬在不远处的镇厄扇发出一声清冷嗡鸣,啪地收扇,认主似的飞向青年。青年伸出右手,玄扇径直落在他掌心。
敏达王子膝下有黄金,即便天降神龙也未曾跪拜,且对眼前的异象一直带着犹疑和审视,然此时看清青年的面容,敏达却不禁变了脸色:“熙朝的……大将军,怎么可能……”
敏达认出了连宋,熙朝的凡人却没人认出他们的大将军,因为大家都比较虔诚,正认真地伏地跪拜,并没有余暇去开小差。
国师的目光在连宋身上绕了一圈,又重回到方才银龙盘踞的半空,仿佛还在回味三殿下原身的英姿。
他身旁站着的已不是朱槿,而是天步。方才顺着他的目光发现连三的银龙之身时,朱槿便立刻化光避走了,这一举动虽令国师诧异,但他也并不是很关心。
此时国师一边凝望着那依然浓云滚滚的半空,一边同天步感叹:“我还是头回看到三殿下的真身,不愧是世间唯一的一尾银龙,果然威武不凡!”
天步也凝望着天上的浓云:“国师可知天神有本相,亦有化相?”
这个知识点国师作为一个修道之人还是知道的,笑答天步:“本相乃神祇的初生之相,而化相乃神祇于成长和修行过程中能得之相,对否?”
天步点头:“神族理论上有三十二化相,但其实并不是每个神都能修得三十二种化相。不过三殿下于此道极有天赋,在东华帝君的点拨之下,刚刚成年便习得了所有化相。”
国师不解天步突然和他讨论这个知识点的用意:“你的意思是……”
天步眉心微蹙,似有忧虑:“殿下最爱用的相是人相,有时候开玩笑,会以狮子相、麒麟相、朱雀相戏弄人。我服侍殿下多年,极少见他现出神龙本相。据以往经验,殿下若现出神龙相,定是有大事将要发生。”
国师不以为意:“这次只是抢个亲吧,能有什么大事发生……”可说到这里,国师突然想起了三殿下素来的行事作风……他沉默了一会儿,试探地问天步:“以往三殿下现出本相,都有什么大事发生啊?”
天步沉重:“殿下上一次露出本相,是九重天上锁妖塔倒塌,万妖乱行于二十七天之时。彼时天上有分量的仙者皆在闭关,其余诸仙拿乱行的万妖无法,只好以地煞罩勉强将其困住,但地煞罩能坚持多久不好说,所以殿下化出了神龙本相,以制伏万妖,净化妖气,使二十七天重回清明。”她顿了顿,“殿下他现出神龙相,一般来说,会处理的都是这样的大事。”
国师倒抽了一口冷气:“照你这么说,这次殿下要干的,的确不该是只将郡主带走那么简单。”国师瞬间忧愁得不行,“你说殿下他这次又要带着我们闯什么祸啊?”
天步没有回答,只是凝重地望向不远处青年孤立的背影。
狂风卷起雪末,风雪凛冽,遮天蔽月。
青年抬步,向一河之隔的红衣少女而去,像是并不觉那长河是什么阻拦之物似的,姿仪雅正,径直迈入了湍急的长流之中。
在青年的锦靴接触河面之时,河水突然怒涨,与地面相平,肆虐的流水蓦然驯服下来,凝出巨大而平滑的冰面,承接住他的步履。
随着青年信步于冰面之上,周围的狂风也逐渐止息,唯留下洁白的雪末漂浮于半空,点缀在月光中,雪月相映,织成一幅朦胧的鲛绡笼住这戈壁一隅,让身在其间的一切显得空灵、绮丽,而不实。
看着那突然静谧下来变得美丽无匹的长河,以及河中向自己缓步行来的青年,成玉像是被蛊惑了,不自觉地亦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她立刻被昭曦给止住了。昭曦飞快地伸手相拦,揽住她的腰警惕地带着她向后退了数步,在她耳边告诫:“别去。”
青年同他们其实还隔着一段很遥远的距离,但他应该看到了昭曦的动作。
他停下了脚步,望了相依的两人片刻,淡淡开口:“阿玉,过来。”
青年的声音并不高,但清楚地传到了南岸每一个人耳中。
那熟悉的声音入耳,令成玉的心猛地震了一下,她抬手按压住胸口,静了片刻,垂下了头,仿似要避开青年的目光,也并不打算如青年所言去到他身边。
她是何选择,再清楚不过。
天地一片安谧,昭曦看向静立在河中央的青年,嘲讽地勾了勾唇。
却在昭曦讽笑之时,突然有一线红光自成玉鞋边生起,似一尾灵蛇,不动声色地攀缘至她的腰际。那一线光同成玉的披风同色,几乎没人留意到。红光化作巴掌宽的红丝带,忽地发力一拽,少女轻呼了一声,惊魂甫定时已被丝带拉拽至河中冰面之上。
昭曦的反应不算慢,在变故陡生之时便立刻出手相抗,可一切发生得太快,在成玉被丝带所掳同他分开的间隙,立刻有一堵冰墙拔地而起挡在了二人之间,昭曦抬剑便砍,然冰墙虽薄,却是刀枪不入,将昭曦以及众人牢牢挡在外面。
长河正中,雪雾茫茫,众人的视线亦被遮挡在外。
冰墙之内,红光缠缚着少女,弹指间已将她送到连宋面前。
当青年俊美的容颜映入眼帘,成玉努力构建的心防之墙瞬间倒塌,喉头一哽,眼尾蓦地泛起红意,无助和悲伤充斥了她的心房,又被她拼命压制住。
她想他这时候出现或许是因为心有不甘,可无论他如何想,这是她早就决定好的路,她不会,也不能去改变,因此她率先开了口,尽量把声音放得很低、很平,像是她并没有因他的出现而动容:“为什么要来呢?那时候我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我不会跟你走。”目光凝向北岸乌傩素的迎亲队,“凡人们无力,也不敢同神龙相争,你要带走我,他们不会相拦。”话到此处,她深吸了口气,像是必得如此她才有力气再次决绝地拒绝他,“可和亲本身是一桩无法改变的事,不是我,便会是他人,事到如今,我无法背弃自己的责任,连三哥哥,”她轻声唤他,重将目光落回他的脸上,“求你不要逼我。”
她自以为一言一行皆冷静无匹,但眼角的水光却出卖了她的悲伤。
青年安静地听她说完了最后一个字方才开口:“你不是不想选择我,而是你觉得你不能选择我。”他停了一下,“且不能选择我这件事,让你伤心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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