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响陪着成玉出帐时,东天有星,中天有月,难得星月同辉。
驼队换了红装,数百峰骆驼背披大红金丝毡垫,驮着装满了佛像、珍宝、书籍的箱箧,跟在郡主出降的仪仗队后,驯服地向着彩石河行去。
清月之下,天地为白雪裹覆,苍茫且冷,戈壁中生三千年死三千年的胡杨树亦着了银装,仿佛唯有那雪色方是这寂寞的戈壁滩在深冬应有的色彩,行走于其间以正红色装点出的送亲仪仗反倒显得突兀了——同李将军一起护持在郡主所骑的白驼之侧的陈侍郎皱着眉头如是想。
陈侍郎大人当年以探花入仕,也曾是个伤春悲秋的风流才子,有这种想法很自然。且风一程雪一程走了半个时辰,他不仅觉得他亲自打理出的华光耀目的仪仗队同这穷兮兮的戈壁不搭,他还觉得乃是朵人间富贵花的郡主同这一切也很不搭。然不搭又如何,大熙宗室中最美丽的贵女还是要便宜给乌傩素了,陈侍郎大人不禁越想越亏,还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恼火。
不过这股郁气也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陈大人一面行着路一面发现了一个邪门的问题:他们寅中出发,照他的计划,驼队行到彩石河畔正好天明。可他们已走了近一个时辰即将到达彩石河了,那盏冰轮似的圆月仍挂在中天,头上浓黑的天幕也没有半点放亮之态,仿佛自他们启程那一刻,时间就停止了流逝,天明永远也不可能到来。
但陈侍郎也不太确定是不是这一路上见多了邪祟之事自己想多了,或许这只是高原的一种自然天象?然终归有些后背发凉。
陈侍郎一介凡人稀里糊涂的,但朱槿他们却是几只明白妖,从月移的位置就看了出来,的确是有谁将天象给定住了。
昭曦冷冷瞟了眼中天的月轮,看向身旁戴着一只银质面具的朱槿,冷淡嗓音里微含讥讽:“我和连三虽收手了,但看上去想要破坏这桩婚事的人并不止我们两个,你见天地盯着我、防着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
朱槿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不远处的成玉。带着胡地风味的礼乐声中,少女身着大红衣裙,外罩红底金丝鸾鸟披风,已踏上了彩石河上那座专为迎亲而修砌的宽阔石桥,在细雪倾盖的桥面上缓缓而行,如同一枝柔美而易被摧折的红梅。
朱槿抬目看了眼头顶奇诡的天象,而后蹙着眉大踏步去到了成玉身旁。此种情势下,他当然不能放心将郡主的安危尽付于她身旁那十六个侍卫,尽管他们之中已被他安置了易装的紫优昙和姚黄坐镇。
四王子敏达迎立在石桥中央,身后跟着礼官与数名随从。
不同于大多数乌傩素男子的粗犷健壮,这位王子身量颀长,虽也是高鼻深目的胡人长相,但五官精致,眉目间浅含笑意时更是清俊非常。
敏达上前两步,一双碧蓝的眼睛深深凝望住成玉:“郡主。”
成玉颔首,施了一礼。
敏达又上前一步,同时伸出右手来,手指有些紧张地在半空停了停,终于下定决心般地落在了成玉的腕侧,握住了她的手掌。
成玉愣了愣,似乎本能地想要挣开,但不知为何却在半途停止了那个打算,任敏达握住了她。但她没有再看敏达,微微低了头,视线不知停留在何处。
敏达握着她的手,目光落在她鸦羽般的发顶上:“前些时日听闻郡主半途遭遇洪水,小王急坏了。”四王子的汉语很流畅,声音也很温和。
片刻静默后,成玉低声回道:“多谢王子关心。”
敏达微微一笑:“郡主不必如此客气。宫中已备好婚宴,明夜婚宴之后,郡主便是小王的妻,理应习惯小王对你的关怀了。”说完这些话,像是体谅成玉会害羞,没有等待她的回答,便另启了话题,向着一旁的陈侍郎和李将军点头,“二位大人千里迢迢护送郡主来此,一路辛苦了。”
陈侍郎和李将军上前同敏达见礼,三人沿依着礼制一阵寒暄。寻着这个时机,成玉将手从敏达掌中抽了出去。而就在此时,众人忽听得近处一声暴喝:“小心!”
一直跟在成玉身侧的梨响愕然抬头,她立刻就反应过来那是朱槿的提醒,身体本能地向成玉扑了过去。
与此同时,长河之上忽起狂风。
梨响将成玉紧紧揽抱在怀中,心底不禁凛然,想昨夜朱槿叮嘱他们不到最后一刻不可掉以轻心,果然不可掉以轻心。
梨响离成玉最近,虽能第一时间相护,但毕竟法力低微,幸而朱槿应对沉着,立刻催生出了护体结界将她俩护住。
朱槿就在身边,他们身周还浮动着金光流转的护体结界,这令梨响微感心安,然结界虽能抵挡外来的伤害,却挡不住风霜雪雨这等自然天象。
怒风逼得人睁不开眼,梨响空出一只手来挡了一挡,忽觉怀中一空,慌忙低头,哪里还有成玉的身影,不禁大骇:“郡主……郡主不见了,怎么回事?”却见朱槿仰头,怒瞪着高空中一团刺目的银光,右手紧握成拳,一副愤怒至极却隐而不发的模样。
狂风渐渐停了下来,那浑圆的光团亦收束了周身刺目的光晕,犹如第二轮月亮,悬挂于中天之上。
随着那光轮逐渐下移,梨响看到其间似乎藏了人影。待那光轮最后定于半空时,梨响终于看清,光轮正中竟浮着一把摊开的折扇,侧身躺卧于扇面之上人事不知的美人,正是前一刻还被自己护在怀中的郡主。跪在扇子边缘照顾着成玉的丽妆女子梨响也认得,是连宋的侍女,曾来十花楼给成玉送过画,而站在折扇旁一身灰缎道袍的青年梨响更是熟得很,那是一向同连宋交好的国师。梨响心中一咯噔。
朱槿说话了。因他此时戴着面具,梨响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从声音的冰冷程度,不难推断他此时有多愤怒:“你一个凡人,”他面向静立于半空的国师,“竟能进入我的护身结界,还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带走郡主,”冷笑了一声,“你很不错。”
国师垂眸,目光扫过长河之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愣住了的众人,最后落到朱槿身上,微微含笑:“这位施主像是看不大上凡人,那应该也是有来头的了。贫道尚未证得仙骨,的确入不了你的结界,但挡不住贫道人缘好,借到了这去任何结界都如同前往无人之境的无声笛。”说着右手里果然化出一支通体雪白的白玉笛来,朱槿眸光微凝。
国师控着玉笛在手心轻轻一转,不再理会朱槿,饶有兴致地看向了方自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敏达王子。许是顾虑凡人耳力,那光轮再次下移了些许。
“你就是敏达王子?”国师同敏达寒暄,“方才贫道好像听到王子同郡主说起明夜,王子看上去像是很期待明夜的样子,”他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贫道倒不是故意泼你冷水,但贫道掐指一算,却觉得王子你所期待的那个明夜,应该永远不可能到来了。”
乌傩素人崇信天神,于光轮中乍见国师,本来以为是天神显灵前来祝福熙乌结亲,还在一边震惊一边荣幸,听到这一番话,才反应过来是遇到了个妖人前来抢亲。但此次迎亲大巫师并没有跟着来,他们也不懂妖法,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大家不禁面面相觑。
敏达王子素来沉稳,是个对阵中不摸清对方来路便绝不贸然出手之人,国师几句话虽然咄咄逼人拉足了仇恨,敏达还是忍住了怒气,淡声问道:“不知阁下所说的永远不可能到来,是什么意思?”
国师奉连三之命前来拖时间,估摸着三殿下也该到了,因此对下面这些人也不是很上心,不咸不淡地回敏达:“就是字面……”一句话还未说完,忽感身后风动。国师一惊,本能地向右一躲,躲避之间抬手将折扇一推,玄扇似有灵,带着天步与成玉急退,在那堪比流矢的急速后退中,扇面忽然爆发出冷冽的玄光,将扇上二人笼罩其中。
国师一边应付着自他身后联袂袭来的昭曦和朱槿,一边分神关注着玄扇动向,见扇上玄光氤氲,勉强松了口气。
在国师同帝昭曦及那戴着银面具的蒙面人正面交手时,天步注意到桥中央立着的那个蒙面人突然化光消失,方明白对方应是在粟及同敏达寒暄时,趁粟及不备使了障眼法。这障眼法如此精致,竟将他俩都骗过去了,看来果真如粟及所说,对方的来头不小,不知他能否抵挡得住。
然不待天步为国师多考虑,她这一处也很快迎来了攻击。姚黄、紫优昙和梨响三只妖飞快追上了她们,就立在几步开外,各自分据一方,全力围攻着将她和成玉严密保护起来的玄光结界。随连三下界的天步虽无法力傍身,然此时栖于玄扇之上,倒也并不如何担心。
九重天上有锁妖塔,晖耀海底亦有镇厄渊,锁妖塔锁八荒恶妖,而那些生于四海海底的恶妖,则全被镇压在镇厄渊的渊底。三殿下时常把玩于手中的玄扇与那深渊同名,亦名镇厄,乃三殿下两万岁成年之时,亲自前往镇厄渊取来渊底寒铁所造,扇成之时,东华帝君还为其加持了一部分镇厄渊渊灵。可以说八荒排得上号的护体法器中,此扇仅次于东华帝君的天罡罩和墨渊上神的度生印,是极为厉害的存在。
且三殿下生来掌管四海,彼时东华帝君怕年幼的水神镇不住四海的恶妖,特地闭关了六十年加固镇厄渊:恶妖们若欲以术法闯渊,施了几分法力,便要受几分反噬。镇厄扇同镇厄渊源出一脉,自然也有此特性。
天步眼见得在姚黄一行的奋力围攻之下,结界周身忽然爆发出一阵刺目的红光,红光过后,三只花妖满身是血从高空跌落,不由生出几分怜悯。
在玄光结界的护持之下,天步毫发无损,但国师就没那么幸运了。国师虽在全国朝的道士里头排第一,但此时对上的却是朱槿和昭曦。这二位乃是洪荒尊神的神使,虽然因祖媞未归位之故,朱槿和昭曦的法力有限,但对付国师也算绰绰有余了。更别提审时度势的敏达王子见国师有失利之相,亦令侍卫们架起了箭阵,箭雨簌簌直向粟及。
国师腹背受敌,深悔方才没跳上玄扇也躲进那坚固的护体结界里头,虽然扇面不大,结界挺小的,可他把自己缩起来在上头挤一挤,应该也是挤得下的吧?国师一分心,局面更不乐观,眼见昭曦的剑招从身后袭来,他闪身急躲,躲过了昭曦的剑锋,然银光一闪,却被朱槿的剑气挑翻在地。
国师急欲起身,朱槿已近身向前狠狠压制住他,锋利的剑刃就比在他脆弱的脖颈之侧。这是国师有生以来和人打架败得最快的一次,其实挺没有自尊,但转念一想败得快有败得快的好处,起码没有受多少皮肉伤,那就也行吧。
青年戴着银面具的脸离他不过数寸,令国师感到威压,不禁仰脖后退。
青年冷笑了一声:“我不知大将军他为何出尔反尔前来劫亲,也不关心。解开结界将郡主还我,否则,”剑锋威胁地又往前抵了半寸,国师的脖颈间立刻现出了一条血痕,青年狠厉道,“大将军便只能去冥司寻你了!”
国师嘶了声:“施主,莫要冲动,”抬手试探着将剑身往外推了推,讪笑道,“你将剑收一收,我将郡主还你便是了。”
大概是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朱槿反倒愣了愣,但依然双眼如炬地盯着国师。国师抬手向半空中的天步做了个手势,天步会意,垂首触摸至扇缘,指间一动,扇周玄光蓦地消失。同一时刻,黑扇忽地翻转,成玉自扇尾滑落,候在一旁的昭曦赶紧向前,将坠落的少女揽入了怀中。
见成玉安全归入己方阵营,朱槿方收了剑,但右手收剑的同时,左手一翻,化出一副银锁来将国师锁了个结实。提着被缚的国师站起来时,听到国师幽幽叹了口气:“你真的觉得这样有用吗?”
朱槿不语。
国师耸了耸肩:“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觉得绑了我做人质,便能威胁住三殿下让他放郡主顺利和亲是吧?”仿佛很可惜似的摇了摇头,“我在殿下心中固然是有那么点儿分量,不过你可能不太了解他,他最不喜欢人威胁他,也从来没人成功胁迫过他,你这样做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