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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顾无言的一天,悄然过去。
大多时候,季雪满是昏睡的,情丝缠发作一次对身体的消耗巨大,时至今日,他已不能再像最初那样歇过一晚就恢复得差不多。
叶珏则像他说的,一直陪在旁边,寸步不离。
等再醒过来后,季雪满情绪已平复许多。
在床上躺了一天多,他想下地活动一会儿。叶珏问他:“要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吗?我去看看你的药炼制的如何。”
季雪满默不作声穿好衣服,无视他走出房门。
叶珏忙紧随其后。
放荡的欢爱与撕破一切伪饰的剖白之后,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两日前的原点。
但叶珏清楚,有的事情已一锤定音。
他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贪图最后的温柔眷恋。
绛仙谷今日的天气很好。
炼药坊在中央花田的不远处。路过花田时,季雪满脚步慢下,叶珏注意到,侧身问他:“累了?要休息一会儿吗?”
季雪满径直走到小丘岩石上坐下。
叶珏左右环顾两圈,花田的人不少,这里一向是谷内最热闹的区域之一。他担心会和上次一样,又有类如罗松嘉的不长眼的人过来挑事,须臾间做出决定,走到季雪满身边弯下腰,轻吻在额间。
“等我回来。”他嘱咐道。季雪满是否厌恶是其次,他主要目的是做给注意到这边情况的人看,以两人亲密的姿态,断绝他人找事的可能。
季雪满垂下眸,没有闪躲,没有拒绝,安静配合的模样在叶珏心底化出一片柔软。
他快步离开前往炼药坊,欲快去快回。
等人消失在远处,季雪满这才抬头正眼看向小丘下方锦簇茂盛的层层花海。
虽说才进入春天不久,但绛仙谷似乎是四季常春,连吹拂的风都是柔的,很容易将人的烦恼一起带走,消弭在晴朗的空中。
季雪满静静观赏眼前的景色,头脑放空,不愿在这时再去想只会徒增感伤的事。
忽然,两抹与谷内春色不太相容的黑色闯入他的视野。
跑在前头的是一个玄衣少年,黑发白肤,容貌明艳秾丽神态却清纯天真,高高兴兴一头扎进花田里打滚。
而跟在他后面的玄衣修士,季雪满有过几次接触,是归衍宗的泠音剑君钟御。
少年在听引导的花田小童介绍完一个劲地点头后,便兴高采烈、动作迅速地采了一堆花,编了个花冠,回头招手喊道:“师兄,师兄快来!”
季雪满见两人穿着相同,皆为归衍宗弟子服饰,内心早有猜想,但冷不丁听见少年这样一喊,而钟御也是神态自若地踏着花径进到花田深处,似是对这样亲密的称呼早已习以为常,还是不免吃惊。
一是因为鲜少看到向来冷淡的泠音剑君露出温柔宠溺的神情,二是惊诧归衍宗何时多了个这般美人弟子,他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听闻。
然想至此,他微微顿住。
是啊,有什么奇怪的呢?他隐居三年,一出澄微山便是那样的遭遇,修真界六洲的许多事,他不知道太正常了。
心底拂上一层阴霾落寞,他略微失神,这时看见那少年举着花冠在钟御面前炫耀:“你看!好看吗?给你戴上。”
依季雪满的眼光来看,花冠是好看的,少年不仅俏皮可爱,还心灵手巧。只是这等装饰放在泠音剑君头顶,或许太过违和,果不其然,他听见钟御想要拒绝:“不……”
只是还没等他说完,少年突然缩回手,把花冠戴到自己头上,还煞有介事地评价道:“不行,你头太大了,戴不下。”
这样的走向,季雪满没想到,看钟御的表情应该是也没想到,偏偏那少年还特意在钟御面前摇头晃脑地嘚瑟:“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好看?”
季雪满终是没忍住,轻轻笑出声来。
他立即意识到不太好,忙以拳抵唇,轻咳两声转移视线到别处。
只是余光瞧见,那两人循声望过来,应是发现了他。
幸好场面的尴尬没有持续多久,那少年小心讨好地对身边人道歉:“对不起呀师兄,我不是故意嘲笑你的。”
钟御也大度地原谅他:“无事,我不介意。”
不过还没等少年甜言蜜语地说完“师兄你真好”,钟御便将人整个扛起放到肩上,少年回过神来手脚并用挣扎,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师兄打了两下屁股。
季雪满:“……”
他好像把事情想的过于简单,钟御和这少年之间,并非只是师兄弟关系。
很明显,是甜蜜相处的恋人,是两情相悦。
是对于他来说,遥不可及的字眼。
季雪满摸出随身携带的四象囊,解开袋口,两指灵力探去,一缕结发从四象囊中引出。
柔软发丝相缠,静静躺在他的手心,难以分离。
或许,曾经是拥有过的,但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幻象罢了。
“阿雪。”叶珏不知何时
', ' ')('走到他身旁,瞧见他手里的结发。
一股酸涩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他偏过头,睨到垂在胸前断了一小截的发尾末梢。
结发为夫妻,他曾以为是季雪满在痴人说梦,如今倒成了他的奢求不得。
他怕季雪满会狠心烧断两人亲密关系的最后一点见证,想要回来收好,却始终开不了口。
以什么立场呢?
是他先不要季雪满的。
好在季雪满盯着掌心的结发看了一会儿,又默默收起系好,并无要毁坏的意思。
叶珏不觉松了口气,说道:“要到别处逛逛吗?”
季雪满没动。叶珏站立片刻,挨着他在旁边坐下,右手悄悄覆上他的手背握住,顺着他的目光朝花田看去。
季雪满低下头,瞥见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
叶珏知道他在看,掌心不自觉收紧。沉默中,他费力抛出一个话题:“我方才去看,不死草明天便能炼制好,是那个小姑娘亲自为你炼制的。”
他说的小姑娘就是小容。叶珏想起一刻钟前,他去到炼药坊时,一进门差点被小容轰出去。
小容对他态度恶劣,但对季雪满是真上心,听他说是来看不死草炼制情况的,警告他再三,尽管不情愿还是把他请了进去。
叶珏想,季雪满一向是善良温柔、以真诚待人,总能收服人心。
一些心术不正之人犯了禁忌,季雪满也不会处置太过,只是不会再将他们当成自己人看。
事到如今,也包括他。
叶珏宁愿季雪满再恨自己多一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论对他做什么,都无动于衷。
这只会让他,得寸进尺,欲望不知收敛。
他说:“毒解后,跟我回血炼门吧。等你好了,你再走。”
季雪满不说话,叶珏权当他默认。他想,直到最后,能拖一时也好,此次别离,或许从此便是陌路。
但谁都没想到,天道和他们开了个严重的玩笑。
叶珏宁愿与季雪满此生不复相见,也不愿以这种方式将他留在身边。
这是两天后,在季雪满服下不死草炼制的丹药后前去寻江子熙复诊,得到的噩耗。
木屋内,江子熙愁得眉毛都快拧成一条,额头上冒出细汗,手指搭在季雪满手腕处,不住念叨:“怎会如此。”
他诊了再诊,终于在叶珏耐心快消磨尽时摇头叹道:“出了点差错。”
叶珏一听,脸色大变。季雪满倒是状若无事地收回手腕,放下衣袖,仿佛等待大夫宣判命运的不是他。
江子熙示意叶珏坐下,安抚两句莫急后,细细道来:“季公子体内冥毒的确已解,除情丝缠外,其余毒素和伤病沉疴也在慢慢消除。只是,冥毒先前已侵入肺腑,即便叶门主后来止住毒素溃散,仍造成部分不可逆的伤害,也是唯有不死草能修复。”
“但现在问题是,修复这部分损伤,并不仅是依靠不死草的仙效,而是不死草透支季公子的生命力。虽说修真者的寿数远超凡人,但也非神非仙能不死不灭,修为高者寿数越长。季公子本就修为跌退许多,这一消耗,生命力几乎不剩。”
他长长叹一口气,猜测原因:“这不死草是救了季公子的命,但没完全救。按理说,不死草的仙效不应如此。我想问题可能还是出在这柱不死草本身。其非仙界祖洲原产,仙效还是差了些。”
江子熙惋惜不已。一是可怜季雪满大起大落的遭遇,二是遗憾不死草这等仙植还是难以在凡间量产。
叶珏乍一听闻,震惊不小,好半天定了定神,竭力沉静问道:“若是我将自身修为转予阿雪,是否能……”
江子熙摇摇头:“不可。且不说季公子身体虚弱,寿数枯竭,难以承载叶门主的高深修为。生命力乃一次消耗之物,而非像饿了吃过东西力气就回来了那么简单。”
叶珏隐隐有些暴躁:“照江谷主的意思,是再无生路?”
“这……”江子熙以扇遮住半边脸,垂头叹息:“江某惭愧。”
江子熙可以说是六洲第一医修,他说没办法,那整个凡间再找不出第二个可能医治季雪满的人。
叶珏猛然想到不死草的来源,这或许是他能抓住的唯一生机,忙问道:“敢问归衍宗的小狐仙在何处?叶某欲前去拜访。”
江子熙“啊”一声,折扇收在手中,颇有些为难道:“昨日,归衍宗的几位就已启程回宗了。”
叶珏腾地站起:“事不宜迟,现在前往云浪洲。”
“不必了。”季雪满不紧不慢喊住他。
叶珏身形一顿,僵硬迟缓地转头看向对面。
他似乎已猜到季雪满要说什么。
季雪满微微抿唇,淡然道:“是生是死,皆属天意。归衍与江谷主结缘,我有幸从江谷主此处得到不死草,已是十分幸运。现去强求其他仙物,便是逆天意而为之,欠下的因果他日仍需我还,何必。”
叶珏不赞同,还想劝说:“阿雪,不用担心
', ' ')('……”
“我想回家了。”季雪满轻声打断他。
叶珏怔住。
季雪满抬头看他,笑意浅浅:“叶珏,我想回澄微山。”
*
当初约好的三日,转眼变为二十余天。
对于修士来说,不到一月的时间不过弹指一瞬,可再回到澄微山时,却是物是人非。
叶珏感触尤深。
云渚小庐丝毫未变,未染尘埃,门前草地的绿芽已抽出半截手指的长度。圈养在东西二侧还没吃完的飞禽走兽也还在那,没能跑掉,就是无人喂食,饿得头晕眼花奄奄一息。
隔着老远,一听到有人的声响,这群动物一个个原地复活,在围栏里叽叽嘈嘈热闹起来。首先出现在视野平地里的是绿色的身影,它们没管,直接看向后面跟着的红色身影,毕竟这才是主管他们伙食的负责人。
只是,等叶珏冷厉地往圈栏里一扫,上一刻还闹腾的动物们霎时噤声,纷纷缩起脖子哼唧着蜷缩靠在一起,不太灵光的脑子里还在想,好奇怪,明明长得一样,为什么感觉又不是同一个人呢?
云渚小庐周围很快安静下来。叶珏上前推开门,季雪满缓缓走进屋内。
“休息一会儿吧。”叶珏替他铺好床褥,回头喊他,发现季雪满正垂首站在窗台前。
叶珏站定在他身后:“在看什么……”
他没了声,眸光微微闪动。
棕褐色的花盘里,移植的雪晴兰的芽蔫成黑绿,与底盘的黑泥近乎同色,还未盛开便已枯萎。
当初,他是叶折瑾,并不懂季雪满栽种的是何种植物,但现在的他很清楚,清楚雪晴兰盛开与枯败的寓意。
“死后长眠,也不多这一时。”季雪满忽然回身道,叶珏反应过来他是在应自己喊他休息的事。
他很想纠正季雪满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可张了张嘴,说出的只有:“嗯,你好好休息,我去外面守着。”
叶珏走到外间,透过帘子看见季雪满躺下,又转头看了花盘一眼后,轻手轻脚关上房门,熟门熟路朝棚屋下的圈栏走去。
房间内,季雪满睡眠尚浅。
不多时,一道阴森寒意笼罩在身侧,他猛地睁开眼,扭头便瞧见一条红色花斑蛇盘在他床头。
是分泌情丝缠毒的赤欲蛇,正对着他吐着猩红的蛇信子。
季雪满倒未显出慌乱,慢腾腾坐起,正视面前的赤欲蛇,目光沉着,语气肯定道:“是你咬的他,下的毒。”
被问话的欢月忙化出人形,爬下床深深叩头,十分诚恳道:“季公子恕罪!欢月也未能料到,给那傻子下的毒会转移到您身上。当初的确是我鬼迷心窍,想让那傻子中情毒,我好借机吞噬他,但他实在太厉害,我没能拦住。天地可鉴,我从没想过害您!”
这是实话不假,澄微山是季雪满来了之后才有充沛萦绕的灵气,由此他才能摘取机缘修炼成人形。对欢月来说,季雪满是真正的恩人,哪怕他现在只是一小妖,也是懂得知恩图报的。
欢月解释一遍后,怕季雪满不信,信誓旦旦保证道:“公子,您信我,若我说的都是假的,就不会来找您了!至于先前我不敢露面,是怕那傻子将我灭口……”
“灭口?”季雪满觉得这个词用得奇怪,以为是叶珏想要报仇。
“是啊!”欢月急急说道:“虽然是我咬的那个傻子,故意骗他,但其实也是他自己要求的!他当时说,想和您共度春风,又怕您不同意,便应了我的主意,借中情毒之机会哄骗您。”
“哄骗……”季雪满怔怔重复这两个字。
欢月一瞧,便知他还不知真相,使劲点头:“嗯嗯,就是哄骗!他是不是跟您说是被我偷袭的?那都是我教他的说法,是他骗您的!欢月有罪,欢月知错,恳请公子降罚!”
说罢,他又重重磕了一个头。
“这样啊,哄骗。”
季雪满低头,肩膀微微耸动,轻笑出声,笑得欢月头皮发麻。
“是他,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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