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晚一时不知能说些什么。
“那,那钟道友的元灵收容在镜匣后,钟神山怎么办呢?”难道就把偌大一座钟神山、支撑整个北地气运和地脉的擎天之柱拱手让给那些人了吗?倘若对方得寸进尺,越发贪婪,最终害得整个钟神山轰然崩塌呢?
到那个时候,对于整个神州都将是一场浩劫。
钟盈袖很平静地微笑了一下。
“钟神山只能由一个山鬼,等我走了,他们手里握有的上代山鬼的元灵便会复苏,她不会甘于被控制的,必然会挣脱他们的摆布,到时他们便失去了最大的筹码。”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很遗憾、却又很漠然地说,“如果事情和我想的不一样——反正外面的人也不关心山里出了什么事,如果真的影响到他们,不也是咎由自取吗?”
沈如晚骤然抬眸望向钟盈袖,后者只是用先前那种温柔又平和的目光望着她,仿佛半点也没意识到这话究竟有多残忍。
她又看了邵元康一眼,后者只是偏开了视线,没与她对视。
有那么一瞬间,沈如晚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修士排斥精怪鬼魅、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原来再温柔博爱的精魅,也有冷酷如斯的一面。先前她觉得钟盈袖身上带点神性,可却忘了,若真有神,博爱之外,也有一视同仁的漠然。
可这似乎也怪不得钟盈袖。
就算是人,也多的是不做人的畜生,挖空灵女峰的是他们,罪魁祸首自然也是他们,钟盈袖只是默默地看着罢了。
“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告诉我。”沈如晚沉默了许久,低声说道。
她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她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她永远也不能坐视罪恶和苦厄。
知己、亲友、故交,陌路人纵使相逢,也终要殊途。
这一路走下来,她只信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沈师妹!”邵元康追着送她到盈袖山庄外,遥遥望着她,在白雪茫茫里,她是最后一点亮色,“沈师妹,你……你也多保重,你大义凛然、一心为公了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心中道义和手中的剑了,往后的日子,还是多对自己好一点吧。”
不是真的关心她,也说不出这些话。
邵元康终究还是为师妹想,沈如晚过得好,总比为了道义而过得越来越苦要好。
可沈如晚呢?
她回头望了邵元康一眼,忡怔片刻,忽而笑了一下。
“谢谢邵师兄。”她说,眉眼是寂然的笑意,有叹也有笑,“我也想这样,只是没奈何……”
木叶萧萧,落雪皑皑,只剩她断然言语,掷地有声。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我既然回了修仙界,若不把这周天乾坤搅个清明,就绝不会再退回去。”
邵元康站在原地,怔怔看她身影远去,走向更远处站在视野尽头、不知等了多久的曲不询,半晌,幽幽一叹,低头摇了摇,又笑了。
打不死、摧不垮、压不折。
无人可挡、无事可阻、无物可扰,世事消磨如刀如火,却成就百炼钢。
“沈师妹啊沈师妹,”他神色复杂,“你当初若是真和老寒认识就好了。”
第76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三)
沈如晚从盈袖山庄里出来, 乍然望见曲不询,不由也是一怔,想到方才同邵元康说的话, 难免有种矫情时刻却被窥见的尴尬。
纵然她心里是这么想的, 可若是义正言辞地说出来, 总觉得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真奇怪,别人说她坏话, 她倒是面色不改, 可别人若说她好话,她倒是受不了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微微蹙眉, 看见曲不询,便仿佛又想起了之前邵元康斩钉截铁的话——长孙寒从来不饮酒。
曲不询到底为什么要说谎?难道真如邵元康所说的那样?
曲不询也在观察她。
“查探完了,自然就来看看, 刚来没多久。”他把她眉眼间浅淡的神色都收入眼底, 看不出她究竟是猜出了没有,颇有几分捉摸不定地试探, “毕竟都是同门,我也有几分好奇, 就过来看看。你问出什么了没有?”
沈如晚顿了一下, 不由瞥他一眼,语气复杂,“我劝你以后还是不要见邵元康了比较好。”
不然她怕邵元康打人。
曲不询一怔。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邵元康对“曲不询”有什么意见?可是他们素昧平生的,邵元康不过见了“曲不询”一面,能有什么意见啊?
沈如晚神色也复杂。
她既不想信曲不询是邵元康说的那种人,又不知道若曲不询解释了, 她是该信, 还是不相信。
若曲不询从头到尾说的都是谎言, 那他从前对她说过的那些话里,究竟有几句是真的?
他这个人,又有几分是真实的、被她触碰到了的?
“曲不询”这个人,是用谎言堆积起来的、一碰就碎的虚妄吗?
沈如晚垂下眼眸。
她忽然问,“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最讨厌谎言?”
曲不询垂在身侧的手忽而收紧了。
“你说过。”他简短地说,戛然而止的话尾音,像是嗓音也滞涩,喉头也绷紧。
她说最讨厌谎言。
可他们的相遇,便是他此生中最难抵赖的弥天大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