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枯寂的灯盏终于被点亮, 那双凤眼里倏忽升起神采,转眼便驱散了那股非人感, 又重新变成了那个神采飞扬的“沈晴谙师叔”。
“在哪找到的?”她恢复神采后, 一瞬便盯住了那个轮巡弟子,目光锐利,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她格外干练精明,仿佛刚才那个木愣呆滞的人从未出现过一般。
“……就是在我们之前盯好的那两条线路上。”轮巡弟子被她直直望着,下意识便回答。
沈晴谙微一点头,什么也没说, 转身便向外走去, 显然是去找其他轮巡弟子一道商量接下来的事务了。
只剩那来报信的轮巡弟子还站在原地, 望着沈晴谙远去的背影,莫名有些挪不开脚。
他总觉得那一瞬间里,这位沈师叔有着说不出的古怪,好似披着一副并不属于她的皮囊,掩盖着另一个无人知晓的灵魂。
他站在那里,不由自主地为这个荒唐的猜测打了个寒颤。
沈晴谙步履匆匆地向外走去。
其实她并不需要走得这么快,捉拿瓮中之鳖般的妖物并不急在这分毫之间,但“沈晴谙”就是这样一个人,当成功在望时,她就一定会急切地去抓住,哪怕有时会被斥为“沉不住气”,可终究本性难移。
以前她从来不会想这么多,一个人很少会细细思考自己的每一步行为究竟蕴含着自己什么样的性格侧影,一切选择都出于本能。
她本来也是这样的,一个傀儡并不需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她的存在本身只为了傀儡主人的心意。
一具完美的傀儡,应当有最莫测的能力,和最浅薄的意志,承载主人的所有希冀和要求,永不违抗。
傀儡自身的思维和意志,是这世上最鸡肋而无用的存在。
可当一具傀儡也拥有了“记忆”,当她能从一滴血里回忆起漫长的二十年,每一个细节、每一点记忆都鲜活如真,连月夜登楼与堂妹共饮的一盏桂魄饮都犹在喉头,傀儡也像有了属于自己的灵魂。
那就是她的记忆,她这样相信,也从来没有怀疑,她能细数她作为“沈晴谙”朝朝暮暮、一点一滴,她长着和沈晴谙一模一样的容貌,她谈吐行动都和沈晴谙一般无二。
她当然就是沈晴谙,这是属于她的名字。
其实她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在乎这个名字,正如她从前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究竟是谁——一个傀儡不需要自我,也不需要名字。
她从前也从来不会思考,只需被主人安排。
可“自我”恰恰是最需要、也最无需寻找的东西,只需一个偶然的瞬间、一个偶然的思绪,她就那么随意地冒出一个念头:
她是谁?沈晴谙是谁?她是沈晴谙吗?
于是最完美的傀儡忽而产生了最多余的疑惑,成了一具会把灵力浪费在无用的思考上的残次品。
“沈师叔,我们赶紧启程去追那妖物吧?”正在商议的几个轮巡弟子看见她走过来,笑嘻嘻地朝她招手,“等追到这个妖物,咱们的任务总算就要结束了,到时候可要好好休息一下。”
她茫茫地想:任务结束?休息?傀儡有休息吗?
他们也许很快就可以去休息了,但她不是。
傀儡的任务,永不结束。
也许是平生第一次,傀儡忽而生出一种类似真正的人的疲倦。
原来“累”是一种这样的感觉。
可所有人都看见,沈晴谙师叔唇角带着舒展的笑意,含笑瞪了那说着要休息的轮巡弟子一眼,半真半假地斥责,“还没完成任务就想着休息了,万一叫那妖物跑了,我看你怎么办。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真捉到了妖物再休息。”
傀儡已经很累了。
可“沈晴谙”不累,属于“沈晴谙”的不会是疲倦,而是即将完成任务的喜悦。
为什么会不一样呢?
她不是沈晴谙吗?
“七姐,我听说你们找到了逃窜的妖物?”沈如晚走了过来。
傀儡愣了一下,反应像是慢了半拍,用那双幽黑的凤眼望着沈如晚,似乎没能明白她在叫谁。
“七姐?”沈如晚清静平和的目光凝注。
傀儡猛然回过神,她在叫“沈晴谙”。
“啊,对,任务快要完成了,我马上就能休息了,真高兴啊。”傀儡机械地说。
沈如晚凝眸看她,微微蹙眉,像是有些不解,“……是吗?恭喜。”
傀儡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
她以为真正的人在被恭喜时一定要露出灿然的笑容。
沈如晚凝视着她。
傀儡木然地回望。
她不知道为什么沈如晚要看着她,她克制不住地思考沈如晚在看谁,似乎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可为什么她却觉得自己并没有被看见?
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她,一个傀儡。
沈如晚问她,“我和你一起去吧?我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妖物能在附国作祟。”
“沈晴谙”是不会拒绝的。
所以傀儡也不能拒绝。
“好啊,难得你主动说要帮忙,我使唤你可不会客气。”傀儡说。
沈如晚伸手来挽她,“你说这话有什么意义——你什么时候和我客气过?”
傀儡没有说话,可在心里悄悄地说:
可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