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不询不知何时已不再仰着头望那窗外的夜空,隔着晦暗的半座屋舍,借着那一点隐晦的星光,已足够他看清对面人,“所以掌教慷慨开了静室,叫我来见见世面?当真是受宠若惊。”
宁听澜负手立在门边,眼神凝在曲不询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后者。
“这座静室是以最好的灵材建造的,所费颇多,可真正用到的时候却不多,我早就觉得十分可惜。”宁听澜语气淡淡的,自有一种因久揽大权而生出的威势,哪怕此刻只是状似和气地随口聊上几句,仍让人觉得不怒自威,“若能找机会派上些别的用场,也不是什么坏事。”
曲不询抚掌笑叹一声,“是了,什么事都要用到极致,果然是你的风格。”
宁听澜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作为掌教,要看顾偌大的宗门,自然要精打细算。”他观察着曲不询,状若无意般说道,“我还以为,你毕竟也是当过首徒的人,自然也该懂这点不得已。”
曲不询叹了口气,“那掌教可就抬举我了,在精打细算上,我是拍马不及。”
宁听澜眼瞳微缩,眼神凝在曲不询身上,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从前听说你死在归墟下的时候,我当真没想到你还会有活着回来的一天。”
他这么说,自然是已确信曲不询就是长孙寒了。
说实话,方才宁听澜那一番试探,曲不询自然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不在意,反倒是宁听澜问了这么寥寥几句便信了他的身份这件事更叫他惊异些。
“我还以为,你应当再多花些心思来确认我是谁。”曲不询笑了一声。
宁听澜心里却已是再无疑心。
“倒也不需要那么麻烦。”他很快便接受了长孙寒当真没死的事实,神容还能维持不变,淡淡地望着曲不询,“难道你以为本宗弟子就这么好骗,凭一份尚且不知真假的报纸,就信你这个全然陌生的修士是从前的蓬山首徒?”
曲不询确实觉得回蓬山后的事比他想得更顺许多,他原本做好了花上更多功夫和耐心慢慢磨出一个意料中的局面,却没想到对他而言,取回“长孙寒”这个名字竟然水到渠成,甚至有种轻而易举的感觉。
宁听澜轻轻叹了一声,露出点和善的笑意,望着曲不询的目光藏着点深意,“看来你还不明白。”
曲不询心平气和地请教,“愿闻其详?”
宁听澜笑着说,“他们信的不是那份不知所谓的报纸,也不是你这个生面孔的寥寥几句话,而是‘沈如晚’这个名字啊。”
“因为她一直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回了蓬山,所以他们轻而易举地信了那些本会被他们当作荒诞无稽的传闻,也相信了你。”
“就连我也不能免俗。”宁听澜叹着气说,“当初她告诉我她杀了你,我便深信不疑,所以哪怕看见那份半月摘,仍不信你就是长孙寒,因为我知道她不会骗我。只是,能被她看在眼里的人,一定有些不凡之处,所以我决定来见一见你。”
“哪怕是现在,我还是觉得她不可能骗我,旁人都有可能,她却不会。”宁听澜说到这里,竟然不太恼怒,反而有些愉快的笑意,像是看见自家小辈的顽劣行径,无伤大雅,“做人做到这种地步,也算是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吧?”
曲不询没忍住,挑起眉,“你信她?”
“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相信她了。”宁听澜和颜悦色地说。
先前他还不确定曲不询的身份时,犹有些锋锐沉冷,如今确信曲不询就是长孙寒,反倒笑容和蔼、态度慈和起来,“她这人一心一意,没有那些说一套做一套的虚情假意,是个很纯粹的姑娘。”
曲不询高高挑着眉,深觉意外。
他倒没想过,宁听澜分明一直在利用沈如晚,却又对沈如晚深信不疑——不是信她不会背叛,而是信她这个人。
信她心念坚定,信她品格高纯,信她真率磊落、纯粹而锋锐。
究竟何等品性魅力,才能让仇敌也对她深信不疑?
哪怕她远走凡尘、弃蓬山如敝履,舍弃万千浮名浮利,好似与这修仙界再无半点瓜葛,可却还有那么多只闻其名的人下意识愿信她。
这一刻他面前便是大敌,按理说本不该走神的,可他却不知怎么的想起沈如晚的面容来,茫茫地出神一刹:哪怕她寻常总作不屑一顾姿态,可若她知道还有这么多陌生人也信她,只怕也要露出些不知所措的窘迫,然后又拼命用冷淡来掩饰,很是叫人好笑又可爱。
他想到这里,唇角不觉流露出一点笑意来,回过神望着宁听澜,犹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懒洋洋地说,“是么?那你的相信未免太不值钱了。你是习惯把利用称作信任么?”
宁听澜并不为这讽刺动容。
“我是利用了沈如晚为我做事不假,可利用也未必就是坏事。”他不紧不慢地说,“扪心自问,我对她实在算不上坏,当初她走火入魔,是我做主给她拨了一枚回天丹,这才保住了她的性命,让她安安稳稳地成为蓬山最早结丹的天才弟子——说来,她结丹时比你结丹的年纪还小两岁。”
曲不询点了点头,“这是我还在蓬山时就知道的事,就不必你提醒了。”
宁听澜笑意更深,以为他是介意沈如晚比他早结丹。
虽说自辨认出曲不询就是长孙寒后,宁听澜便没打算让他出这座静室,可若长孙寒心里对沈如晚有些不满,那自然也不是坏事。
“等她伤势恢复后,便跟着我做事,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呢,整日跟着元让卿学些木行法术,还有点天真,虽然有点聪慧,到底还是稚嫩了些,全靠我手把手教了她许多,这才脱胎换骨。”宁听澜说得很平静,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对沈如晚不算坏,甚至可以算得上很好,“其实我一直很欣赏她,甚至器重她更胜过我的弟子。”
曲不询实在有些被他的话逗笑了,“是么?何以见得?”
宁听澜语气很真,有种少有的沧桑和真诚,“你们还太年轻,不明白在这世上最易变的就是人心,不止他人心,还有你自己的心意。”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有时看着她,就像是在看年轻时的自己,还那么天真,对那些刻板而无用的道义深信不疑——人怎么可能讨厌年轻的自己呢?”
曲不询不置可否。
“这么说来,你全是迫不得已。”他说,“是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这么做的。”
宁听澜这时却又更狡猾了起来。
“逼我做什么?”他反问,“我又做了什么呢?”
从头到尾,他也从未提过一句七夜白,更不要提亲口承认自己和七夜白的事有关系了。
即使在没有外人、唯一的听众全在他一念之间的静室里,他也绝不给人留下话柄。
曲不询仰着头,望着那扇狭窄的天窗,轻笑一声,“活成你这样,就算当了蓬山掌教,也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宁听澜神色半点也没变,“有没有意思,要赢家来说才有意义。”
曲不询似是不愿意再看向他一般,仰着头长久地凝视着那方狭窄的夜空,“你就这么确定自己会是赢家?”
宁听澜已想好了如何处理这个死而复生的人。
当初长孙寒撞破如意阁柳家种下的七夜白,他立刻下了缉杀令,到如今已成了无可挽回、没有任何余地的生死大仇,绝不可能和解,就算现在长孙寒说不介意,宁听澜也不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