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筹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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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陛下来了。”太后身边的凌雪姑姑,覆在她耳边轻声禀报。

谢欢鸾站在梵心苑门口的阴影里,等着传话的宫女回来。

早在他出生之前,帝后就离心,皇后自请在后宫修建佛堂,愿一生青灯相伴,为西晋祈福祝祷。

佛堂的选址又有惠妃从中作梗,建的十分偏僻。从长春宫乘步辇,要穿过整个后宫。

谢欢鸾本就不受待见,更不提能与这名义上的嫡母有过接触,每年都在阖宫家宴上远远地瞧一眼,心里也只是有个模糊的轮廓,连个清晰的样貌也无。

几日前,谢欢鸾早在惊秋的安排下,披着星辉,悄然来此拜访。可那时的太后不仅没见他,连这梵心苑的门都没给他开。

整个后宫到处都有贺澜的眼线,想和太后见一面,着实艰难。

可坐上这位置,不说为了天下百姓,就是为了他自己,早日摆脱阉人控制,能想到的办法他都愿意去尝试。

今次又趁着残月晦暗,二人换了夜行衣,从长春宫的偏门偷偷溜走,再次立在了太后的居所前。

太后衣衫淡雅端庄,正跪在菖蒲上诵经,周身气度与皇家截然不同,约莫是常年吃斋念佛,身上的恬然,已经是超脱世俗、勘破一切了。

“罢了,哀家命中也许有此一劫,叫他进来吧。”叹了口气,将那长长的珠串卷起缠绕在手里,在凌雪的搀扶下起身,走进佛堂外间狭小的会客室。

“是。”凌雪回身出去,叫等在外头多时的皇帝进来。

“儿臣给母后请安,深夜叨扰,还望母后见谅。”谢欢鸾大喜,一进门立刻跪下请安,恭恭敬敬的,好似坐在上头的真的是他生母。

“起来吧。”太后声音清冷,“上回哀家歇下了,并非故意不见你。”

满屋的檀香沁人,仿佛多待一阵,身心从内到外都能被荡涤干净。

谢欢鸾不在意,起身到太后身旁,朝一旁立着的几个下人摆摆手。

“下去吧,朕与母亲说说话。”

“是。”

屋内只剩二人,气氛骤变。

“皇帝来此,所为何事?”太后目光如炬,略有些浑浊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是简单的发问,字字句句却像敲打在魂魄上。

谢欢鸾再次起身,跪在太后面前,双手扶在她膝头,仰面一双圆眼紧盯面前的人,似乎是他狠狠捏在手心的救命稻草。

“母后,西晋苦奸邪当道久矣,若再任由此佞臣胡作非为祸乱朝纲,恐国之不国啊!朕欲除之,可朕根基尚浅,难以与之抗衡,还望母后能助儿子一臂之力。”

手中念珠轻转,冷笑一声,道:“奸邪当道久矣?哼,哀家瞧着你们父子倒是乐在其中!”

“母亲!您冤枉儿子了!”他双膝往后退了两步,重重地给高座上的老妪磕了个响头,而后才直起身,眼眶通红,一张嘴,声音抖得不像话。

“儿臣知道,自己并不是个中用的。皇兄们的事,儿臣虽心痛也无计可施。可那阉人正是拿准了儿臣这样软弱无能的性子,才将儿臣推到这位子……您知道么,落在他手里,儿臣、儿臣……”

话说不下去,谢欢鸾伏在太后脚边痛苦喘息。半晌,带着檀香的手,颤抖地抚在他发顶,轻柔地像是个错觉。

满脸的泪水、苦涩的神情,到底让太后心软,她哀叹一声,怜悯道:“起来吧,哀家知道,不怪你。”

“不怪你,所有的一切,皆因你父皇而起。如今他驾鹤西行、撒手人寰,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叫你收拾,着实是,苦了你……”

太后出身戚家,西晋朝谁人不知,戚家世代忠良,辅佐帝王守护江山。

到她这一代,祖父为正一品帝王师,父亲为内阁大学士,弟弟是京城总都督。而她,戚凤心,这样昭然若揭的名字,似是从出生那一刻起,便注定要走一条万人之上的路。

可自古帝王多猜忌,戚家权势太过显赫,自然会招来忌妒与陷害。先帝听信谗言,要对戚家下手,若不是她提前得了消息,书信一封,让父亲告病辞官、弟弟自请离京,又修佛堂,将皇后实权拱手相让,恐怕不久之后,等来的就是戚家倾覆的消息。

更可恨的是那阉人贺澜,不知是学了什么媚上祸主的邪术,竟能将皇帝哄得日渐荒淫、不问朝政,那奸邪投其所好,又寻了许多会歪门邪道的术士,引得皇帝从此一心想要炼丹求仙,妄图长生不老。

先帝在册的儿子有十三人,活到成年的,也有九人。

而他有意立惠妃之子六皇子为太子,而非皇后所出的三皇子。但自古储君之位非嫡子不可,朝堂上反对声浪高涨,先帝不悦,此事愈加迟迟不决。

加之贺澜屡次进言称皇帝龙体康健,立储之事不必操之过急,使得皇子间的争斗愈演愈烈,互相残害。

而突有一日,皇帝服了妖道所炼仙丹,未出三日便爆体而亡,更是激化了皇子们之间对帝位的争夺。

帝位空缺,本在暗中较量的皇子,也不再躲闪。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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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月余,便死的死,残的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贺澜将剩下的伤残皇子囚禁、流放,亲手将他挑选的十三皇子谢欢鸾送上高位,才止息了这场斗争。

可这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谢欢鸾性子软,无意皇位,更没有人脉根基,自他上位,明眼人都知道,他这个牵线傀儡身后,操控者正是贺澜。

无人生还的夺嫡之争,贺澜竟成了那个笑到最后的人。

阉人把持朝纲,阉党横行专权。忠臣被错杀流放,帝王被圈进孤岛。

在这样的困境中,想要除掉贺澜和站在他身后的一众党羽,正如要剜去深扎进皮肉里的蛆虫,谈何容易?

“母后,戚家世代为西晋立下汗马功劳,儿臣不敢奢望戚家襄助,只愿能在关键时刻给予儿臣一些指引和支持。”

“此路荆棘遍布,儿臣早已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只求母后,在儿臣身死之后,能替西晋,替天下百姓,重新挑选一位明君!”

这话说得极重,太后再坐不住,哗地一声,手中的佛珠被扯断,崩裂开来,散落一地。

宫女生的皇子,未读过几年书,却有如此心性。叫她想起折在夺嫡争斗里的皇儿,胸中哀恸被勾起,跟着皇帝一同垂下泪来。

三皇子谢泓逸,皇后嫡出的皇子。从小按储君培养,读书骑射,治国用贤,样样功夫不落下。却卷入手足相杀、兄弟反目的阴谋中,被权势蒙蔽双眼,最终惨死他乡,为他人做嫁衣了。

“罢了,你既开口,又晓以大义,哀家哪还有拒绝的道理?”她抹掉脸颊的泪,走到佛像前,点燃一炷香,虔诚一拜,将那香插进香炉,再回身时,似有熊熊烈火,重新燃起。

“如此,母后便是答应了?!”

说动了!谢欢鸾大喜,起身又想跪谢,却被太后扶住臂弯,阻止了。

“别高兴的太早,哀家远离是非许久,且年事已高,只能暗中替你寻些没被阉人侵蚀之良臣,至于其他,还需你自己经营。”

“至于戚氏……”她话音一顿,露出个慈爱的笑容,“就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吧。”

“儿臣替天下百姓、替西晋,谢过母后!”

“母后大恩大德,儿臣没齿难忘!”

这次的跪拜太后没再阻拦,她周身贵气环绕,端的是西晋皇太后的凤仪,和戚家世代为国为民的悲悯。

“好了,不早了,先回去吧。”

“凌雪。”

太后没再继续,招呼皇帝起身,又向外唤了声,下了逐客令。

“谢母后,儿臣就不过多叨扰,您早些歇息吧!”

惊秋虚扶着谢欢鸾的手臂,替他整理好玄色夜行衣,又匆匆消失在黑夜中。

凌雪陪太后站在梵心苑门口久久凝望,直到除了微弱月光投下的无力阴影也消失殆尽,才缓着步伐走回佛堂。

“娘娘,您这么做,值得么?”凌雪小声问,她陪在太后身边几十年,从戚府的小姐,到太子妃,到皇后,再到太后,这一路走来的种种,她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这样风烛残年,还要为个不知能否完成的虚妄之言,重新操持,实属不值得。

“值得不值得,权当是为了泓儿,完成他没能完成的帝王梦吧!”回屋时,断线的佛珠已经被打扫干净,新的珠串搁在镶金边的玉盘里,等待主人使用。

太后重又走回佛像前,抽出新的檀香,点燃后插进香炉。

“泓儿,娘为你完成夙愿,你好好的去投胎,下辈子,莫再投进帝王家了。”三皇子的死,成了太后心中永远的伤。

而今日也注定是个不眠夜。

惊秋和谢欢鸾一路无言,步履生风。路过御花园的人工湖时,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阵不寻常之音。

“谁?!”

警觉的惊秋立刻停下脚步,示意皇帝到假山石旁隐蔽,他自己则从袖袋里抽出防身的匕首,皱着眉往后找寻。

果不其然,从一棵足有一米多宽的梧桐树后面,揪出个鬼鬼祟祟的小太监。

“葛甲!怎么是你?”昏暗的月光在人脸上搁下块阴影,借着湖水反光,惊秋看清了那人面孔。

是长春宫的洒扫,平时都在静心殿外伺候,基本不会被调去其他地方。

更何况,如今已是快三更的夜心,他不在直房里睡觉,跑到御花园来作甚?

答案不言而喻。惊秋将人拉扯到皇帝面前,一脚踢在他膝弯,使了狠劲儿把人按在地上。

“说吧,什么时候跟着的?”

谢欢鸾原本雀跃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一晚上被他抛到九霄云外的身影,赫然在眼前浮现,带着那惯常的邪笑,似乎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

“朕自觉待你们不薄,为何要帮一个阉人做事?”

“或是你有何把柄被他握着,朕可以帮你。”

谢欢鸾知道,没有人无缘无故会想要做恶人,定是有说不出的苦衷。

叫葛甲的太监哆哆嗦嗦被压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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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句话也说不齐全,只重复着“冤枉”、“没有”等字眼。

“你没有?你没有这大半夜不在直房睡觉,跑到这御花园湖边作甚?别说你是在赏月色?”惊秋不似皇帝心细,他只想把人护好,其余的皆不入他眼。

当年他病重濒死,是沈贵人救了他。沈贵人福薄,临终前托孤于他,他发过誓的,这辈子,纵使火海刀山,亦无所顾忌。

“你都听到了些什么?朕宫里还有哪些是你们的同党?”迫不及待地想问些什么,但他也明白,贺澜势力深埋皇宫,岂是三言两语就能理得清的。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奴才只是、只是睡糊涂了,出来上茅房时走错了路……”

嘴里没有一句实话,惊秋不想和他过多纠缠,若在外面逗留时间太久,恐生更多变数。

“陛下,别跟他废话,好好的人不做,非要给那奸邪做走狗。莫怪奴才心狠,此人若留定成大患,不如……”

“朕知道,可……”

事到如今的确是别无他法,但谢欢鸾不管如何装腔,骨子里仍旧是个柔弱性子,杀人之事,他狠不下心。

犹豫的空档,葛甲眼中凶光毕现,趁惊秋与皇帝交谈,暴起把人掀翻,抽出利刃就要行刺。

“陛下小心!”惊秋大骇,顾不了太多,用力推开谢欢鸾,与那亡命徒搏斗。

没用的仁慈只会害了自己,谢欢鸾后知后觉地懊恼,若不是惊秋身手迅猛,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成了亡魂。

四下张望,捡起一块巨石,皇帝看准时机,用力打在那太监身后,他身形一颤,惊秋得了空,一脚把他手里的匕首踢落,锋利的匕首抵在颈间,制服了葛甲。

“哼,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葛甲也不再装可怜,知道自己已是末路,冷哼一声。

“惊秋,处理掉。”声音如这残月浅薄,谢欢鸾扔下石头,也不愿再去想别人是否有什么苦衷和不得已。

对敌人的怜悯,就是对自己最大的威胁。

皇帝背过身,惊秋低声称是,而后血溅数尺,又听得“咕咚”一声,一条人命就这样悄然抹除。

“司礼监掌印太监柳植,从前是贺澜提拔,但二人早有龃龉,陛下或许可将其收入麾下。”惊秋把手里的匕首一并扔进人工湖,跪在谢欢鸾脚边低声道。

“此人贪财爱权,又手段狠毒,他一直记恨贺澜打压自己。虽不堪重用,但给贺澜添个堵,让他们狗咬狗,也能分散他的注意力,陛下也好得空谋划下一步。”

“回去吧。”竟不知惊秋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默默调查了这么多。

那是否,他也在自己未曾察觉的地方,偷偷地发展着自己的势力,只待时机成熟,也像今日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

谢欢鸾眼皮一跳,被自己的想法吓到,直起身呼吸两口,权当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惊着了。

“陛下,这一招叫做骗招。”

余朝柏一袭烟青色长袍,静坐在棋桌背后,右手执黑子,淡然在棋盘上落下。

方才还呈倾颓之势的黑方,立刻摇身一变,成了压着白方猛烈攻击的凶兽。

谢欢鸾坐在余朝柏对面,品着今年江南刚刚送进宫里的雨前茗茶,一边回忆方才这棋盘上的局势是如何在瞬息之间有了巨变的。

“哦?此招何解?”

余朝柏颔首,放下手里的白子,娓娓道来。

“于围棋之上,忌显露本心。以破绽为饵、陷阱为谋,声东击西,乱敌心智,令其难堪破我方真实意图。待敌入彀,便可施雷霆一击,颠倒乾坤,逆转局势。”

“听起来倒颇有些深意。”手里茶盏一顿,谢欢鸾扬眉与对面的人对视。

近来谢欢鸾常叫余朝柏进宫摆棋阵,又忧惧隔墙有耳,只好频频以暗语交流。

余朝柏指尖没进棋奁,似有什么东西隐入其中。

“若,对手的棋艺比你高出许多,又当如何?”眼波流转,皇帝挥挥手,站在一旁的惊秋立刻会意上前。

“余大人,茶凉了,奴才替您添茶。”假意倒茶,一张纸条暗中掖进余朝柏手心。

“有劳。”后者波澜不惊,点头客套了声,“果真这天底下,也只有在陛下这里,才能尝到这样顶级的茗茶。”

“朕不懂茶,不过是些汤汤水水,喝进肚子里,左右都是一样的。”随意拨弄了下搁在棋桌侧边的瑞兽,随即升腾起一阵桂花香。

“朕儿时,母亲犹爱金桂。每每秋日,都要晒上好些桂花,制成茶饼、熏香和糕点。朕那时不懂,如今想来,倒觉得,那些做工粗糙的桂花茶,才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品。”

似乎陷入了回忆,谢欢鸾搭在红木桌上手指,无意又散漫地敲打着。

“陛下。”余朝柏出声,打断了沉溺在情绪里的皇帝。

“啊?”谢欢鸾回神,转而露出个腼腆的笑,“瞧朕,倒把爱卿晾在一旁了。”

“继续。朕方才说到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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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朝柏弯腰行了个礼,正色道:“陛下问,若对手比自己棋艺高出许多,又当如何?”

“对,对啊,又当如何?”搁下茶盏,谢欢鸾一副百思不解的模样,“若这对手能看透你的棋路,你顾左右而言他,他却直奔主题,从层层迷雾中一把揪住了你的尾巴,被一击必杀的人是你,又当如何呢?”

“那便用到自填。”余朝柏重新拾起白子,夹在指尖,“陛下请看。”

“如今这白子已陷死局,若想逆风翻盘,不仅要能顶得住高压,还要在必要的时候——做出自我牺牲。”

说着,那白子自割血肉,以身做饵,引敌深入,看似节节败退,实则稳操胜券,在黑子以为胜负已定时,猝然反击。

“这便是自填,有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对手过于强大,适当的自我牺牲、退步和忍让,都是在所难免,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并不重要。”

一向沉稳持重的余朝柏,也会有磕巴的时候。谢欢鸾抬眼望去,见余朝柏表情凝重,一脸的视死如归,仿佛面前不是棋局,而是战场。

“朕有些乏了,爱卿今日先回吧。”及时止损,已经说得太多了,若再说下去,恐又要牵扯出些麻烦事儿了。

“是!”余朝柏起身,行完礼又大着胆子抬头,和那半倚在雕花竹椅上的帝王对视。

谢欢鸾本无意再和他多说什么,但见余朝柏仍盯着自己目不转睛,叹了口气,声音微乎其微。

“朕自会护你们周全,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举妄动。”

仁慈之心,在这种处境下的帝王,不该有。余朝柏叹息一声,收敛了神色,虔诚一拜。

“陛下,天气渐凉,还望保重龙体,微臣告退。”

送走余朝柏,谢欢鸾紧接着回到宣政殿的暖阁,紧闭房门,谁也不许跟着。

上次在宣政殿,青天白日的行了些荒唐事。还被贺澜用那些腌臜东西批了不少奏折,气得谢欢鸾私下把挂在案桌上的毛笔砚台全都摔了个稀碎。后来他就将办公挪到暖阁,书房的门槛都不踏入一步。

贺澜也自知有些太过放肆,这几日没事就带些小玩意进宫,哄皇帝开心。

谢欢鸾进暖阁不多时,惊秋就来报,贺澜来了。

“公公怎的来了?”谢欢鸾换上笑脸,拂了拂身上并不存在的尘灰,从软榻上起身,三两步走到贺澜面前。

“今日右丞所奏,清丰县山洪一事,非同小可,公公这么快就处理好了?”

朝堂听政他倒是从不落下,只不过,那个做定夺之人,是贺澜。

贺澜从前搜刮民脂民膏,公然克扣赈灾款,以次充好换掉国库拨到地方的救济粮,这些都不算什么秘密。但,自下而上,一整条链路上的官员皆是阉党,他们彼此遮掩、沆瀣一气,竟如铁板一块,谁也无法攻破。

“没处理好,就不能到陛下这儿来了?”贺澜负手而立,也并不打算告诉他,这次洪灾要如何处理。

“自是可以。惊秋,看茶。”谢欢鸾重新躺回软榻,懒懒散散地跟贺澜聊天。

吹了吹茶沫,贺澜饮一口,皱了下眉,“这茶?”

“噢!这是从前我母亲还在时,着下人收集晾晒的桂花茶,今日余朝柏与我闲聊,突然想喝母亲做的桂花茶了,就叫惊秋给泡了些。”

“原来如此。”贺澜搁下茶盏,扯了下嘴角,“陛下思念生母,不如追封沈贵人为生母皇太后,也叫天下百姓瞧瞧,圣上忠孝仁慈,堪当天下人之表率。”

“正说呢!公公和我想一块儿去了!”谢欢鸾抚掌而笑,坐起身端过茶盏喝了一大口。

“下个月便是我母亲生辰,我左思右想,如今我坐在这位子,合该早些追封她为太后,也算是告慰她在天之灵了。”

“陛下所言极是。”

略坐一阵,贺澜想起来的时候没看见余朝柏,往日谢欢鸾看他下棋都要到日薄西山,今儿才晌午,就走了?

“余大人回府了?走得这么早,臣还想着要来同他切磋一二呢!”

提起余朝柏,谢欢鸾顿时霜打的茄子一般,皱眉叹道:

“还说呢,今儿个余朝柏下的棋也忒难了些,看得我都快睡着了,无趣的很,就提前叫他走了。”

“那,陛下可看懂了?”

努了努嘴,好像是做不出功课的孩子被抓了个正着:“可能我天生就不是这块料儿吧。”

“围棋那么难,公公是怎么学会的?”

如深井的眼眸又晦暗了几分,一瞬间那些曾经的过往在眼前闪现,贺澜笑了,也只是须臾的不适,转瞬即逝。

“不过是从前在司礼监,为了巴结当时的掌印太监,逼着自己学的。”

“臣闲坐片刻,便回府了。”

刚起身欲走,皇帝又叫住他。

“我刚想起来,下月也是你的生辰,公公,过了生辰,就是而立之年了。”

“是,陛下还记得。”

已经是贺澜入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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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说话。那探子见主人无甚反应,自作主张撤了一半的监视,随他们去了。

“惊秋,朕今日才发现,放弃比坚持来得更容易,也更轻松啊!”玉杯盛满了清冽的琼浆,皇帝二指夹着,轻晃几下,一饮而尽,辛辣的口感如一小簇火焰,顺着喉管急流而下,灼烧着每一寸血管,他仰头闭眼,感受那由浅及深、久久没有散去的刺痛,佯做轻松地开口。

“什么天下百姓,什么伸张正义,都与朕何干哪?”

“陛下……”自那日起,皇帝的转变太大,惊秋也并不确定,他究竟是真的,还是在哄骗所有人。

“惊秋认识的陛下,不会说这样的话。”

就算是欺瞒,惊秋还是认认真真地跪在皇帝脚边,说出并不中听的言语:“沈贵人若泉下有知,恐怕也并不希望您如此。”

“放肆!”方才还盛满美酒的玉盏立刻摔在惊秋脚边,像被戳了痛处,皇帝提高了声音怒道:“贺澜说的没错,是朕纵容你太多,的确太过放肆了!”

“奴才不敢!”惊秋磕头,却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一副不服气的模样,闷声道:“奴才不信陛下真的是这样想的!”

久久的凝视,似时间在那一瞬间冻结,主仆二人谁都没有出声。

“罢了。”最终还是皇帝先泄了气,扯掉伪装的假面,露出底下的敦厚面容。

“往后这性子也收敛点,朕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一世。”叹了口气,收敛了散漫的神情,丢下手里的酒壶,向后靠在软垫上,冷笑一声,“就属你最聪明了。”

“但是你要知道,跟着朕,随时都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刚极易折,牧晖歌之事是朕太得意忘形,今后要更加谨慎行事。”

“是。”惊秋这才舒了口气,大胆抬头,膝行几步,双手交与皇帝,脸上一片坚毅,“惊秋不懂那些大道理,但陛下叫奴才做什么,奴才一定记在心里。”

皇帝也不再假装,起身负手而立,站在窗前眺望,可惜只有一堵又一堵的高墙,阻断了他的视线,也束缚了他的人生。

“只要结局能达到目的,过程和手段——或许也没那么重要。”

说的又慢又犹豫,像是不断地给自己心理安慰。

“陛下,太后娘娘来了。”门外有下人低声禀报。

“惊秋。”谢欢鸾放下思虑,扭头示意惊秋去推拒。

惊秋会意,出去阻止太后的来访。

太后年事已高,往后的路太过惊险,皇帝也不忍再让她参与其中。眼下的事正是个由头,让她与自己彻底断了来往才好。

可盛怒的太后不顾阻拦,执意闯进宣政殿。

“皇帝!是不是该给哀家一个说法?!”兴师问罪的模样,没有出乎皇帝的预料。

挥挥手让人都退下,比太后高出一个头还多的帝王缓步走到她面前,面露礼貌的微笑,低头行礼,问道:“母后何事让您烦扰,还劳您亲自跑一趟宣政殿?”

“您叫凌雪姑姑传个话儿,儿子到您那去就是了。”

“哼!你还知道哀家是母后!”太后气恼,想起这几日听到的,关于皇帝的传闻,配上这张纯良无邪的笑脸,让她又更气郁了三分。

“哀家知你思母心切,可你做事也要讲究礼法,沈如意连个名分也无,你就这样大张旗鼓的祭祀,哀家的脸面你置之何处?”

“还有,且不说这事,哀家听闻你最近不理朝政,连奏折都统统送进贺府,你忘了之前你在哀家跟前指天起誓时都说了些什么?!”

谢欢鸾回神在御案上倒了杯茶递给太后,又扶她往暖床上坐,声音温和柔软,“都说了什么?朕忘了。”

“公公是父皇亲自提拔的秉笔太监,又是亲封的十二监提督,能力人品,自是不必说,之前是我们误会他了。”

“贺澜为西晋鞠躬尽瘁、殚精竭力,实乃我朝不可或缺的栋梁之才啊!”

“啪!”刚坐下,到口的茶水还未咽下,就听见皇帝说出如此荒唐可笑的话,气得太后把那茶杯摔在案上,起身抬手狠狠地掌掴下去,发出巨大的声响。

就连门外守着的惊秋和凌雪都惊动了。

“陛下!”、“娘娘!”

隔着门,他俩同时出声,想确认屋内的情况,等了几息,只听得屋内并不真切地传来皇帝的声音。

“无事。”摸了摸被坚硬护甲刮伤的侧脸,谢欢鸾淡然一笑,无所谓地坐在另一边,“母后仔细气坏了身子,儿子可担待不起。”

“皇帝,你在说什么混账话?!”太后更加不满皇帝的反应,周身的气度是稳坐数十年皇后宝座历练出来的威严和锋芒。

“你那些皇兄是如何死于奸佞挑唆的阴谋,你父皇是如何被他蒙蔽,做了十几年的糊涂皇帝,就算你单纯愚蠢,也不可能想不到,他力挺你坐上皇位,究竟何所图吧?”

她虽久居佛堂不问前朝之事,但毕竟也是大家闺秀,又在后宫浸淫了几十年,还有什么事是她看不透的?

但皇帝如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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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现实在太过反常,她也听说死了个臣子,究竟是他的死给陛下带来太大的打击,还是皇帝借此事故作姿态?又或许,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思及此,望向谢欢鸾的眼神也复杂起来。

“母后,朕尊重您,唤您一声母后,但您似乎有些太过恣意了。”

皇帝也收起笑容,一时间整个御书房内剑拔弩张,气氛冷却到了极点。

“呵。”片刻,是太后先让了步,她不知是想通了还是对皇帝失望透了,只冷哼一声,撂下两句话就转身。

“威远公是我朝武将中最出挑的,该做什么不必哀家赘述。”

“哀家年纪大了,经不起烦扰,皇帝有什么事,也不必再问过哀家。”

“母后慢走。”谢欢鸾神色未变,跟在她身后走到宣政殿门口,当着所有下人的面儿,铁青着脸,宣布道:“太后一心为国祈福礼佛,即日起,便在梵心苑闭关清修,闲杂之人,休得前往打扰!”

“是!”众人欠身领命,这是明晃晃地宣布太后被禁足,二人的关系也无需再说。皇帝当众下太后的面子,走到这地步,哪还有转圜的余地?

“哼。皇帝,好自为之!”太后头也没回,唤了凌雪,坐上步辇离开了。

“惊秋。”目送太后离开才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的皇帝似乎没受到方才吵闹的影响,转身进屋,指挥道:“拟旨。”

“朕年少痛失慈母,哀痛难当。忆母后慈爱如春,抚育之恩重如泰山。特追封为生母皇太后,赐谥号“仁懿”,享太庙之祭,春秋永祀,以慰母后在天之灵。母后安息,福泽子孙,佑我皇朝昌盛!钦此。”

沈贵人生前未享的福,死后谢欢鸾给了她最高的荣光。

只是可惜,给的再多,也换不回母亲的笑容。

皇帝与太后闹翻,确实是一件值得茶余饭后拿出来好好聊聊的谈资。因而无人管控,任其发展的皇家秘闻成了京城现阶段最流行的热门新闻,就连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也添油加醋写成了段子,为了吸引顾客,大谈特谈。

沈如意的生辰还有三日,皇帝颁了圣旨,昭告天下。

同时为表孝心,还大手一挥,免了两年的徭役赋税,释放了所有非重大案件的犯人。

追封的圣旨一颁布,天下皆沸腾。

贺澜听到消息时也晃了神,手里还捏着底下官员孝敬他的银票,讨好的人仍等着他给一个答复,他回神,拍了拍那人肩头,只身走到会客厅外的天井,被难得一见的天光笼罩,烟青色的便服显得更加沉郁阴狠。

他低头看,浑身的污泥,肮脏腐臭,而他深陷其中,蛇鼠一窝,早已从内里烂了。

一闪而过的回忆,很快又被他死死封在心底,半点光亮也透不得。唇边的颤抖却出卖了他,无奈,只好勾唇,形成个扭曲狰狞的笑,眼底是森然的冷冽。

“沈如意。”呼吸包裹了全部的声音,不该出现的名字被他咀嚼在齿尖,许久才转身回屋。

你如今可如意了?

送走了别有所图的芝麻官,贺澜躺在东侧的耳室里闭目养神。不一会儿,门外有声音响起。

“提督,陛下请您进宫一趟。”

“哦?可有说是何事?”贺澜睁眼,又是那个狂狷不羁的提督大人。

“只说有要事相商。”下人替他披上虎皮大氅,又捡了两块银碳放在手炉,递给贺澜,躬身跟在他后面随行。

天越来越冷了,贺澜进屋时,满身的寒气席卷,激的起身迎接的皇帝打了两个喷嚏,像个弱不禁风的小犬,眼巴巴地想凑过去,又怕冷忍住了。

“陛下这么着急叫臣来,所为何事?”贺澜解掉披风,把还有些热度的手炉塞给对方,然后热络地将人拉进怀里,亲昵又熟稔。

“公公。”谢欢鸾捧着手炉倚靠在并不宽厚的胸膛,挑起他腰间的系带在手里把玩。

“后日便是母亲的冥寿,朕想要公公陪朕一同祭祀。”

贺澜一愣,他倒没想到皇帝会说这件事。

“臣……陛下思母心切,臣一同前往,岂不是多有叨扰。”他本能地就想推辞,面儿上的镇定也有一瞬的崩裂。

皇帝没想到贺澜会拒绝,他以为这个人巴不得把整个长春宫的下人全都换成自己的,让他的一举一动全都透明无遮拦,这么好的机会,他竟推辞了?

“公公是朕的恩人,自然也想让母亲知道。”

但这祭典,贺澜非去不可。

须臾的失神很快就消失殆尽,贺澜敛眸,觉察到一丝不寻常。于是顺了皇帝的话头说下去,“臣不敢当,既陛下这样说,那臣却之不恭。”

“公公答应了?”怀里的小犬瞪大了双眼,兴奋地摇尾,贺澜温声“嗯”了下,按下心头的算计,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那颗毛绒绒的头颅。

虽说是祭典,到底于理不合,更不可能邀请朝堂众臣一同前往。因而就在启祥宫改建的祠堂里,由司礼监掌印太监柳植主持,皇帝与贺澜并肩站着,惊秋挑了几个长春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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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脚伶俐的在旁伺候。

皇帝与贺澜皆着素缟,接过柳植递来的香,三叩九拜。

“公公,朕一直在想。”祭典结束,皇帝拉着贺澜走进祠堂背后的耳室,那里供奉着沈如意的牌位。

耳室的门关闭,屋内只剩他们二人。贺澜偏过头,像在认真聆听。

可下文并没等到,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危险气息袭来,虽武功不如锦衣卫,但常年练剑的本能还是让贺澜迅速反应,整个人猛地往左边一闪,那直冲自己来的凶器扑了个空。

谢欢鸾一脸杀意,手里握着一把短小精悍的匕首,赤红的眼眸里决绝又狠毒。

没给人喘息的功夫,皇帝又再次扑过去要捅贺澜。但最佳时机显然已经错过,贺澜比皇帝更灵巧几分,轻松就捉了人,将那握着匕首的手控制住了。

“陛下这是何意?”贺澜瞳色骇人,直勾勾地与帝王对视,没想到他竟会做出如此不计后果之事。

“哼!”冷笑在谢欢鸾唇边绽开,“不知公公这回要如何全身而退?”

“什……”话音未落,谢欢鸾猛地推开贺澜,那匕首竟是毫不犹豫地捅进了自己的小腹。

“呃……”

浓厚的血腥味立时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贺澜瞪大了双眼,一向冷静的面容也有些破碎,他上前一步捂住那汩汩向外冒血的伤口,恨声斥责。

“谢欢鸾,你疯了!”

事到如今他还能不明白皇帝的意图?

耳室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下身血迹斑斑的皇帝被贺澜拥着强拉出来。

外间的人皆惊骇哗然,没想到只是转眼的功夫就闹出这样大的事。

“休要轻举妄动!”

“贺澜!放开陛下!”

皇帝在他手上,柳植和惊秋等人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得站在原地,拿出佩剑等算不得武器的利器,严阵以待地看着他。

“陛下这是要咱家的命?”

贺澜充耳不闻,死死盯着怀里神思恍惚的皇帝,满腔的怒火似要喷涌而出。

“来人!”惊秋高声喝道,外间大门被踢开,一队身着锦衣卫服侍的官兵,训练有素地小跑进来。

“还不快将他拿下!”

局势扭转,贺澜被团团围住。

他却仍气定神闲,掐着皇帝的脖颈,手上用力,似乎想要同归于尽。

“公公、你逃不掉的。”喉间的空气急速衰减,身上又有伤,很快皇帝的意识就开始模糊,连挣扎也不会了。

“你太天真了!”在那一瞬间,贺澜是真的想过就这样杀了皇帝,不听话的宠物,不自量力的帝王,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了。

柳植哪见过这样场面,他本想若能助皇帝一臂之力,他日自己也能有平步青云,不啻贺澜的风光。

可见到皇帝面色苍白被贺澜掐着,死一样了无生息,瞬间就慌了神,手里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让陷入疯狂里的贺澜骤然回神。

“咻!”

惊秋见他分心,二指夹住腰间的鸡心石挂件一掷,正中贺澜肩膀。那人闷哼一声,后退半步。

“拿下他!”

胜负已定,惊秋立即上前接过昏死的皇帝,心急火燎地叫人去请太医。

锦衣卫上前,不由分说将人反绑了,押着就往外走。

放弃挣扎的贺澜垂着头,一眼看见方才上了香的沈如意的牌位,有些失魂落魄地控诉。

“沈如意,你儿子、要杀我!”

转头又看见躺在惊秋怀里,以身做饵,终于让他栽了跟头的皇帝,露出一丝苦笑。

“蠢东……”

骂人的话还未说全,贺澜眼前一黑,无力地瘫软。

是锦衣卫副指挥使鞠青,他屈居薛思远之下已久,受够了憋屈。今次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权当是公报私仇了。

鞠青向来是看不惯薛思远那副趋炎附会的嘴脸,他更不屑像那些贪图钱财而选择成为阉党的同僚一样,能心甘情愿地任凭一个没了根的太监驱使。

他从小勤学苦练,数十载磨砺自己,为的可不是给个阉人当走狗的。

所以,当皇帝身边的惊秋公公秘密找到他时,只说了句陛下如今的难处,他就义愤填膺,两眼恨不得喷出火来,将那祸乱朝政的毒瘤狠狠烧成灰烬。

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一连三天,鞠青带人数次企图进入贺澜府邸调查,可贺府的门还没进去,自己府上倒来了不少旁敲侧击、威逼利诱的人。

关在地牢里的人更是没经鞠青同意就放了,等到他知道消息带人赶往贺府时,一切风暴的中心人物,正揉着手腕站在会客厅门口,一脸晦暗地看着他。

“鞠指挥使这样神色匆匆,可有要事?”见鞠青一脸戾气,贺澜提眉一笑,似是在挑衅。

鞠青跟贺澜几乎没打过交道,毕竟一来他不屑于阉人为伍,二来,他只是个副手,很多事都轮不到他来做主,而手握主导权的薛思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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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站在阉党队伍了。

这还是二人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交手,几乎是立刻,鞠青就感到一股森然的威严从上而下地压了下来,不容置喙。

“贺大人好大的面子!”虽气氛有些窒息,但鞠青仍不愿向贺澜低头,他咬了咬后牙,尽量放缓了语气,昂着头,丝毫不退缩,“贺大人在牢里有所不知,这两日鞠某府里的门槛都快被踏碎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冤枉了忠良之臣啊!”

未等贺澜开口,鞠青又一个箭步冲到那人面前,武将的气度也全然释放,二人身高相仿,这样近的距离,足够看清对手的面目。

贺澜的气定神闲,鞠青则带着愤慨和蔑视,目光短暂相接,似有剧烈的火花发出轻微的爆炸声响。

“贺公公,西晋吏律似乎没有嫌犯在判决前能被释放的条文吧?今日本官自然是按例来将你重新收押,请吧!”

“看来鞠大人的消息的确有些滞后。”贺澜没理会鞠青的咄咄逼人,只转身走到会客厅的上座上坐下,自顾自地斟茶,吩咐道:“来人,送客。”

“贺澜你涉嫌行刺圣上,此等谋逆罪名还想脱身?!纵使你拥护者众多,我鞠某偏生不齿与你为伍,今日我就偏要将你缉拿回去!我看谁敢阻拦!”

鞠青被贺澜的态度惹恼,又听见守在外头的人有兵器相接的声响,霎时间被点燃了怒火,从腰间抽出佩刀,直逼高座上之人。

“当啷!”可还未来得及靠近,就从左边屏风后杀出另一个人,鞠青定睛一看,竟是薛思远。

“鞠副指这是在作甚?”薛思远面色不善,挑开掉在地上的凶器,挡在贺澜身前。

“你!”没想到他会在此,鞠青顿住脚步,冷静下来,阴沉着脸问,“薛大人这是何意?”

“行刺陛下另有其人,此案疑点颇多,贺提督做为重要证人,自是不能放在地牢那种不安全的地方。此案本官自会亲自督察,看在你一心为陛下的份上,便算了,往后莫要再如此鲁莽!”挥了挥手,道,“你且去吧。”

“可是……”刚要张嘴辩驳,又被从外面进来的人打断,鞠青转身一看,竟是自己带来的手下。

“副指,请吧!”几个人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对欺瞒鞠青的愧疚。

“你们!”

事到如今,鞠青才感受到什么叫孤立无援和束手无策,才理解了陛下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做局除掉贺澜。

这个人,实在是可怕到令人绝望。

静心殿里静悄悄的,浓厚的龙涎香也难以掩盖苦涩的药味儿。

面色惨白如纸的皇帝双眼紧闭地躺在龙榻,已经昏睡了整整三日。

惊秋跪坐在龙床侧,一脸忧惧。

忧的是本以为事无巨细安排妥当,却发现每一步都走在了从未设想过的地方;惧的是,若皇帝醒来发现自己付出如此惨痛代价所做的局,被贺澜轻易逃脱,不知他又要如何惶然无措,和忍受怎样的淫亵蹂躏。

贺澜这样睚眦必报之人,定然是不会轻饶了皇帝的。

“惊秋……”

惊秋想的出神,身侧传来微弱的声音,他浑身震颤,还未来得及收拾好表情,一眼就对上了陛下那充满希冀的眼眸。

“朕、昏了多久?”谢欢鸾声色嘶哑,如皲裂许久的土地,急需甘霖的抚慰。但他无暇顾及,刚一从混沌中醒来,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一些事情,好让自己空悬的心,有个着落。

“陛下!您醒了!”惊秋猛地起身,刻意回避了那灼灼的目光,伸着头对外间叫道:“太医!太医呢!陛下醒了!”

进来的却不是平时为谢欢鸾请脉的人,皇帝不解,皱眉问:“怎么不是徐太医?”

徐太医在他身边最久,也算是得他信任为数不多的一位。

那人立即跪在御前,像是要解释,惊秋却突然开口,似乎在遮掩什么。

“徐太医这几日家中有急事不当值,是奴才自作主张请了这位张太医的。”

狐疑的目光在二人脸上逡巡,到底也没说什么,他“嗯”了一声,叫张太医平身了。

“陛下除了气血亏虚外,并无其他,待微臣开几副滋补的方子和食谱,每日再辅以参汤、鹿茸等,不出月余,便会康复如常……”

太医的话喋喋不休,谢欢鸾却无心聆听,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惊秋紧锁的眉头,脸生的太医唯唯诺诺的身形,偌大的长春宫仍旧同往日般冷清。

难道……一个不祥的念头从心底萌生,贺澜入了死局,难道他真的会长出翅膀逃出生天不成?

啰嗦的太医退下,皇帝还是问出了那个让人难以面对的问题。

“贺澜他……”甚至连说出后半句的勇气也没了,惊秋的表情让谢欢鸾周身生寒,他还没愚钝到看不懂旁人脸色的地步。

“陛下,您往后切莫再用这样自损的招数了。”惊秋没回答,只是贴心地替人将被角掖好,一脸心疼地在底下握住皇帝的手,言语里掺杂了许多谢欢鸾看不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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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先帝在时,从未对您的处境和身世多加关照,您的功课和学识也从未有人在意过。如今虽是您坐上了这天子的位置,您也并不需要将这天下抗在肩头。”

“因为您,并不亏欠任何人,您也有选择的权利。”

惊讶于惊秋不同往常的态度,让谢欢鸾不悦,从那滚热的手中抽离,耐着性子问:“你这是何意?”

“朕既坐了这龙椅,自然是要守住谢家的江山。”

床边跪坐的人一脸悲戚,颤抖着唇角,道:“可,若有一天您守不住呢?”

意想不到的反问,倒叫皇帝怔住。

他一时语塞,虽还有伤在身,但周身的气度却在顷刻间铺开在房间,居高临下的审视,冷声道:“惊秋,你太放肆了。”

“是,奴才知错!”恭恭敬敬地磕头,惊秋伏在床前,闷声回答皇帝最开始的问题。

“祭典那日上的香被人掉包,换成了让人产生幻象的迷香,陛下您一片孝心反而被歹人利用,中毒最深,将那重伤您的刺客认成了贺提督……”

“什么?!”谢欢鸾猛地坐直身体,怒气上涌,旁的人不知,他自己难道会忘?那道伤口明明是为了嫁祸贺澜故意捅的,怎的……

“一派胡言!朕难道不知……”却又在瞬间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一般寒彻骨——

他说不出真相!

“这是……鞠青给的结果?”病态的唇角又更苍白了几分,一向坚强的帝王声音里也带了几分颤抖。

鞠青是他在太后给的那份名单里挑中的人,秘密接触过后,他认为确实是个可靠的盟友,可如今这样的局面,几乎算是一败涂地。

“是大理寺。”

不对,祭典现场的人和物都是他亲自过目挑选的,必定不会有问题,那么迷香之说,若无证据,大理寺怎可虚空断案?且行刺皇帝是诛九族的大罪,贺澜就这么轻易的逃脱,未免有些太过离谱了些。

“人证物证皆在,还请陛下过目。”

宗擎跪在堂前,整个金銮殿静的如同无人。

皇帝刚醒就坚持带伤上朝,满朝文武都瞧见那龙椅上的人,眼神阴鸷面容偏激,似是受了大刺激。

想想也是,本是好心给生母办的祭祀典礼,却突遭行刺,这事情,若是往玄乎上说,恐怕是不吉利之兆。

又联系到之前太后因为皇帝执意要为生母抬身份,二人闹的满城皆知,这里头的弯弯绕,嘴上不说,众人心里多少也有些猜疑。

谢欢鸾的目光和贺澜碰撞,那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实在令人生厌,索性收回目光,昂着下巴,用眼角蔑斜着跪在堂前的宗擎问道:“被刺杀的是朕,难道连朕都分不清刺客是谁了么?”

这话说的不留情面,帝王遇刺的事早就在京城疯传,谁都知道当时在祠堂里屋,只有皇帝和贺澜两人,刺客是谁,自是不必说。

但贺澜今日仍能云淡风轻地站在朝堂上,皇帝也好奇,他究竟有什么后招。

“传人证!”宗擎直起上身,侧头对外面的人下令,不一会儿,就有侍卫带着几个人走上殿堂。

“徐太医?怎么是你?”那人证一行将近数十人,定睛看去,除了几个脸生的,竟都是曾经自己亲手挑选过的人!

更有甚者,连跟在自己身边十几年的徐太医,也赫然立在其中!

巨大的震惊笼罩在皇帝头上,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接踵而至的,还有如同无底洞一般的后怕。

“启禀陛下,太医院众太医已为您诊断,当日祠堂内所焚的线香皆被人调换,此香具有致幻、躁怒等作用,陛下当日中毒颇深,因而错把去救您的贺提督当成了行刺者。”

宗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似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呵!”高座在正大光明牌匾下的帝王脸色病态又苍白,他慢慢斜靠在椅背上,一手支着头,从鼻腔里哼笑一声,森然问道:“徐太医,你是如此诊断的?”

“回陛下,兹事体大,微臣与太医院所有院使院判皆单独诊断过,陛下所中奇毒,乃是西域少见的因陀罗花毒,轻则产生幻觉情绪过激,重则性情大变、面目全非!此毒出现在京城实属蹊跷,还望陛下彻查。”

徐太医的一番话瞬间引起朝臣的热议,西域的东西出现在中原,还是向来戒备森然的皇宫,这背后的阴谋,定然不简单!

“当日参与过祭典的下人,微臣也都一一排查过,掉包线香的是半月前派去启祥宫负责采买的宫人。”宗擎接过话继续诉说,“微臣得了信儿就派人去捉拿,却不料还是晚了一步,这个宫人已经投井自尽。”

“这几位是与那宫人有过交集,或是祭典当日与那人有过接触的,陛下请听他们的供词。”

龙椅上的皇帝漠然地看着这场闹剧,那几个所谓的证人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

不过,那几个人口口声声地说什么“西域”、“璃国”,自然是想把人的注意引到更大、更关键的点上。

“哦?这样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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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你们看,行刺帝王,又用的是西域的奇毒,是不是就和璃国脱不开干系了?”皇帝的语气更加阴冷,像是从阴沟里爬出的水鬼,诡谲的氛围压抑得满殿臣子大气也不敢喘。

璃国正是在西域边上的邻国,西晋与璃国向来交好,且军事实力远不及西晋,又因为边境的百姓常有贸易往来,所以两国历来亲近,如同兄弟无二。

但璃国派人刺杀西晋皇帝,没有道理。

“陛下,现在下断论还有些操之过急。”

一直没说话的贺澜突然站出来,漫不经心地朝人做了个揖,扯出个惯常的坏笑,自下而上地盯着谢欢鸾,像在玩弄到手的猎物。

“臣听闻大理寺和刑部正联手追查潜逃的刺客,相信不出三日,定能给陛下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谢欢鸾闭上眼,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和绝望。

明明真相他和贺澜都再清楚不过,可偏偏那个人残忍至极,编造了一整个事件来为自己开脱,甚至还敢明目张胆地拉他国下水。

“此次的事……是朕冤枉了提督……”

一字一句都像是强行从齿缝间硬挤的,咬紧了槽牙逼自己做出符合言语的表情。

“这血如意便送你压压惊吧!”说罢从腰间解下那柄数次进出自己身体的血色玉如意,朝贺澜抛去。

却不知是他伤势未愈还是故意给贺澜难看,力道远不足以支持那挂件落在贺澜面前。只是高高地升起,重重地砸在了龙椅前面的御台上,“啪”地一声碎成了三段。

一时大殿内鸦雀无声,突如其来的变故,众臣看不透陛下究竟是要赏赐,还是责罚。

“呵。”坐直了身体,皇帝的笑容带了些歉意,“瞧朕,忘了身上的伤还未愈。”

“惊秋,退朝了带贺提督到朕的御书房挑挑,提督看上什么,拿走便是了。”

贺澜知道皇帝心中定然恨毒了自己,才会这样当众下他的面子。

不过左右这一局,胜负已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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