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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景呆呆地看着他。而白三叔不准备讲了。过去的事,没必要向白河景和盘托出。他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孩,没资格掺和到复杂的家庭关系里。陈锐被高烧烧成小哑巴这事,在白家掀起了轩然大波。白家看大姐夫对亲生儿子毫不在意,兄弟几个私下商量后,想把陈锐接到白家。
每个人都同意,只有大姐夫不同意。他心里清楚,没了陈锐,白家就和他彻底没了关系。靠他自己这点工资,非沦落到上街要饭的地步不可。他宁可把陈锐送进寄宿学校,也不让陈锐彻底和他断了联系。他那个小媳妇,除了年龄小,没什么优点。能看上大姐夫的小姑娘,除了年轻没脑子,也不会有别的可能。花着大姐剩下的遗产,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却连陈锐的生活费都克扣,要不是这孩子努力,一路年级第一,多半高中都读不了,初中毕业就得去外地打工。
白三叔知道他应该住在苍北,监管这两个孩子。但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他是陈锐的舅舅,这不假,但他到底不是陈锐的爸爸,也不是白河景的爸爸。他有自己的家庭,也有自己的生意,不可能整天围着两个孩子转。他所做的最大努力,就是让两个孩子互相照顾。白河景能回苍北市上学,也是给了陈锐一个脱离苦海的借口。白河景是白家嫡系亲孙子,没人敢弹他半个手指头。让陈锐跟着白河景,大姐夫一家就算再能闹、再不要脸,也投鼠忌器,不敢让白河景吃一点亏。
眼下,白河景自然不能明白他们这番良苦用心。
白三叔说:“河景,今天就是咱们私下聊天,你别到陈锐面前去说。不是什么好事。别去戳人伤疤。陈锐是个不容易的孩子。能走到今天,相当自律,又相当聪明了。遇事你多听他的。实在不行,再给我们打电话。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在你评判别人的时候,要想到那个人没有你的优越条件。你明白吗?”
白河景呆呆地看着他,又呆呆地看着吃到一半的麦辣鸡腿堡,忽然抬起眼睛,问:“陈锐说他不是咱们家的人,是真的吗?”
白三叔一怔:“当然不是。陈锐是大姐家孩子。怎么能不是咱们家人呢。”
“那。陈锐会结婚吗?”
白三叔被白河景的跳跃性思维噎住了:“结婚?你怎么想到陈锐结婚上了?”
白河景转一转眼睛,说:“我就问问呗。你要是说,大姑父根本不管陈锐,那陈锐结婚算谁家人啊?”
白三叔哭笑不得,转念一想,问:”怎么了,河景,陈锐这是有对象了?”
“那我不知道。”白河景说,“他是咱们家的人,又不是我的人,我哪能管得了这么多。”
白三叔不得不伸出手,隔着桌子拍了一下白河景的脑袋。“行了。我不爱说这些家长里短,你也别到处说。你们最重要的任务是高考。你和陈锐,都给我考上好大学。”
放学时间到了,麦当劳里的学生逐渐变多。门再一次被推开了,伴随着一阵明亮的阳光,陈锐走了进来。拘谨地站在门口,像误入别人家的少女。白河景单手撑着脸,等陈锐朝他的方向看过来,举起另一只手,懒洋洋地摇了摇。
陈锐露出大松一口气的神情,快步走过来。白三叔回过头,说:“去点东西。”
白河景洋洋自得地笑了一声,说:“三叔,你傻了。他不能说话,怎么点?走,小表哥,我帮你点。”
白河景轻松地跳起身,随手捞起一口没动的鲜煮咖啡,塞在陈锐手里,带着他朝柜台走去。陈锐脱离了白三叔的视线,立刻朝白河景摇头。
白河景指一指柜台:“点单啊。”
陈锐晃一晃手里的塑料袋。他还拎着早上买的两个面包。白河景疑惑地看看面包,又看看他。“这是什么?”
或许是人多的缘故,陈锐没有掏出便笺写字,指一指面包,做了个拿起来吃的动作;又指着菜单,微一摇头。白河景感觉自己仿佛在玩你画我猜,试探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你要吃面包,不吃这个?”
陈锐点头。
“……”白河景莫名其妙,“为什么来了麦当劳,还带着面包?你不喜欢吃麦当劳?”
陈锐朝他暧昧地笑了笑。白河景无语:“哥,你光是笑,我也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啊。”
陈锐环顾一周,找不到放东西的地方。白河景鉴貌辨色,善解人意地伸出双手,接过面包和鲜煮咖啡。陈锐腾出手,在书包里翻找着纸和笔,匆匆写着,看白河景不方便伸手,体贴地把便笺立在他面前。
「我吃面包就行,还有这个咖啡,足够了」
白河景皱起眉头,一时间不明白陈锐到底什么意思。白三叔注意到他们的异常,过来问:“怎么了?河景,怎么不带你哥哥点东西?”
白河景双手都拿着东西,只能用下巴指一指陈锐:“他说他要吃面包。”
白三叔叹了口气,说:“陈锐,想吃什么你就去点。我在这呢,还能用你买单吗?这顿饭由着你这个小弟弟的兴致了。你别嫌弃口味。想吃什么,你告诉三舅,下次三舅带你一起去吃。”
', ' ')('白河景后知后觉地微张了嘴。陈锐是担心没钱?
陈锐低着头,看不透他的神态。白三叔从白河景手里接过面包,说:“去,河景,你看什么好吃,给你哥点完拿过来。”
白三叔带着陈锐回去坐下了。白河景跟服务生点了麦辣鸡腿堡套餐,又给自己多点了一个圣代。等待配餐的时候,白河景低头看着柜台上贴的菜单。很贵吗?几十块钱,是陈锐说他想吃面包和咖啡的理由吗?
他偷偷回望一眼陈锐。陈锐坐在刚才他的座位上,认真地凝视着白三叔,时不时笑一笑,附和地点头。
他的仪态好端庄。阳光将他的头发照得毛茸茸的。偷看陈锐的不止他白河景,还有好几个在周围吃饭的女生。就连服务生都在偷看陈锐。他的美貌像落地窗照进来的阳光一样,是整个餐厅里最璀璨的光辉。
真难相信他不能说话,穷得舍不得吃麦当劳。
餐好了。白河景端着盘子回去,将餐盘放在陈锐面前。陈锐微一犹豫,拿起汉堡咬了一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满是纯粹的幸福。
白河景用勺子掏着圣代,一口一口抿着冰冻的巧克力酱,不可思议地注视着陈锐。白三叔看着白河景就生气,怎么能像看猴子一样盯着陈锐吃饭?他又拿白河景没有办法,只好责备:“怎么不给你表哥也拿一个冰激凌。”
白河景一怔,本能地反驳:“他没说想吃啊。”
白三叔叫白河景赶快去给陈锐买个圣代,白河景去了片刻,喜孜孜地拿着两个甜筒回来。白三叔看着白河景旁边的展示牌,耀眼地广告当季新品甜筒“第二个半价”,简直毫无办法。他叫白河景重新买个杯装的冰激凌。而白河景辩解,圣代和甜筒的味道不一样,他已经吃了巧克力圣地,要尝尝季节新口味的甜筒。白三叔听得眉头紧皱,圣代和甜筒一看就不是一个价位的东西,小白河景怎么这么随着自己性子?
陈锐本不想接甜筒,然而白三叔和白河景几乎要为这个甜筒吵起来了。他急忙从白河景手中接过甜筒,送到嘴边,小小地抿了一口,弯起眼睛。
白色的冰激凌粘在他的嘴唇上。白河景奇妙地安静了。
白三叔没注意到白河景的安静,问陈锐吃不吃圣代,陈锐摇着头,小心地吃着甜筒,避免冰激凌塌陷,落到手上。甜腻的碎裂声在他的唇齿间细碎地响起。他的舌尖柔软地伸出来,舔掉嘴唇上粘着的一点点碎蛋筒皮,神态像吃到了无上的人间美味。白三叔朝白河景投去恨铁不成钢的一眼,这孩子说是要吃新口味,买到手又不吃,盯着陈锐吃。幸而陈锐不计较,真是个好孩子。
两个孩子都吃饱了,也闹够了。白三叔转入正题,说:“河景,早上的事,你是不是应该跟你哥道歉。”
白河景嘴唇动一动,没说话。麦当劳里十分嘈杂,白三叔皱眉看着他。陈锐摇摇头,很宽宏大量地笑了笑,低头在纸上写字。白三叔说:“陈锐,你别写了。白河景,你道歉。”
白河景依然低着头。陈锐轻拍他肩膀,摇头,接着写,将便笺本递给白三叔。白三叔皱眉看着。「白河景不是故意的。他是个好孩子。只是刚来不习惯。有点闹脾气。以后就好了。」
白三叔把便笺本推给白河景,说:“你哥给你个台阶,你下不下?”
白河景抬起眼睛看了陈锐,又垂下眼睛。白三叔刚要发脾气,陈锐又摇头。
这是陈锐第三次摇头了。白三叔也不便一直拿着陈锐给白河景打样,说:“小河景,该说的也都说了。你有什么事,你别找陈锐,你给我打电话。现在你转学这件事定下来了。这件事你再找我,找你爸爸,也用处不大。你在这乖乖上学,听话,明年你爸爸生意不忙,就过来陪你了。”
白河景还是盯着餐盘。这种话他听了太多次。陪伴他总是要在“生意不忙”之后再说,生意一忙,儿子就要靠后。仿佛他是随时可以拆卸的活动板,是一种长在河边的植物,不用施肥,自己汲取天地精华就能成长。然而陈锐坐在他身边,又让他觉得自己的抱怨没有资格。
这才是真正靠天地精华生长的孩子,而且长得比他好得太多。让他不仅不能自由地撒娇,反而要内疚自己长得不够好。白河景不会道歉的,他没有欺负陈锐,也没有对不起陈锐,更没有求陈锐来照顾他。让陈锐照顾他的人是白三叔。他不会因为不顺从别人的安排而有愧于心。
白三叔不知道白河景这些弯弯绕绕,心想,对于白河景,他点到为止就可以了,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说多了也不好。他转而嘱咐陈锐。陈锐是个好说话的。一点难堪都没。
亲子教育就到此为止了。白三叔下午还有事,不能一直陪两个孩子在这谈心。他把陈锐和白河景送回学校,开车离开。
陈锐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眺望着远处的群山。天空淡淡的,融了一层云朵。白三叔的黑车干净得耀眼,光芒一闪,转过山角,不见了。山风吹动他的头发,鼓动着他的校服,轻飘飘地钻到他怀里去。白河景忽然在他身边说:“哥。早上的事,你生我气了吗?”
陈锐
', ' ')('朝他微笑着摇头。白河景说:“那就好。”
虽然这么说了。他还是不走,低下头,尖着脚在地上挖。陈锐等着看他又要说出什么话。白河景果然抬起头,说:“我不是说你的咖啡是刷锅水。我不想和你抢东西。”
说完,白河景抓抓头发,像被自己尬住,又像如释重负。他转过身,朝教学楼飞快地跑去。陈锐来不及阻止,白河景已经消失在教学楼门口。白河景很热爱体育运动,而且也有天分,几乎是十项全能。陈锐只好对着白河景离开的空白笑了笑。他不可能真去和自己的弟弟生气。他早就知道,每个人都拥有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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