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沅芷看见他就笑了,却笑得端庄,落落大方行了个礼,嫣然道:“冒昧打扰侯爷,实在是始终惦记着上次承蒙侯爷相救,还未相谢。”
林飞白并不看她,微微侧身让过她的礼,还礼道:“举手之劳而已。”
他依稀记得在船上好像救过这位小姐,但不认识她是谁,也并不关心,心中有事,草草还礼之后便要走,周沅芷又叫住了他。
林飞白勉强掩住那一丝不耐,皱眉看她,他气质锋利,皱眉看人时颇有些冷肃,寻常小姐这时候多半心惊胆战,周沅芷却依旧笑得温婉,道:“林侯是要去寻文大人吗?”
林飞白一怔,忙问:“你可瞧见她?”
周沅芷笑容并无任何不快,道:“文大人先前落水,但是是她自己跳进去的,现在去偏殿生火换衣补妆,林侯可能不大方便去找她。不过您放心,她无事。”
林飞白转过身,第一次认真看了周沅芷一眼。
他是听说文臻落水匆匆赶来的,现在知道她无事自然也就放心了。但这个大家小姐,居然一照面就猜出他的心思,把他想知道的都第一时间告诉了他,这份剔透,很是难得。
更难得的是,她眼神并无暧昧,清亮坦然。
他出身不凡,神将之子自带光环,没少见识过各种矫揉造作的套近乎,这位周小姐,和那些脂粉闺秀比起来,倒还有几分清新。
周沅芷说完话并不留恋,含笑行礼,很优雅利落地告辞了。林飞白怔了一会,也转身往正殿走。
周沅芷走了几步,回头看林飞白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拢了拢披风。
她的侍女愕然望着她,问:“小姐,冷吗?”
“不冷……哦,其实还是有点冷的,心冷。”周沅芷叹息,“我以我心付明月,奈何明月照关山啊……”
侍女:“……”
小姐你又说怪话了!
……
凤坤宫前殿一间耳房内点起了火盆,文臻带着采桑,施施然去里间换衣服,易修蓉没有衣服,只能对着火盆将外衣烤烤,里头的衣服不敢脱下来,湿淋淋穿在身上。
妆容花了,也不敢去梳妆台那里补妆,忽闻门响,回头一看,却是周沅芷送了一套妆盒来。
她并不知道周沅芷是害她被揪住的罪魁祸首,还以为是外头想要攀附她的官家小姐,十分感谢。周沅芷便絮絮和她聊天,易修蓉本来打定主意是不多说的,但这位姑娘性格温婉大方,也没问什么大不了的,便和她诉说了今日的心路历程,言下之意觉得很冤枉。
周沅芷宽慰了她几句,听她恨恨说要将今日经历告诉皇后,便笑言如此不妥。因为无论她怎么想,在他人看来就是她堂堂小姐抢夺他人之物还意图杀人灭口,这于名声也太不利了,便是皇后想必也不愿看见今日的好日子出现这种事情,易小姐可千万莫要自误。
易修蓉想着也有道理,只得叹气应了,出神半天,又恨恨道:“这京中也好,宫里也罢,都是一群爬高踩低的货色。皇后娘娘也是软性子……哎,能回老家就好了。”
说完她阒然一醒,发觉说漏了嘴,急忙掩饰,周沅芷却像完全没听懂一般,只淡淡笑着宽慰她几句,又道皇后娘娘正在寻她,让她赶紧去皇后跟前点个卯。
易修蓉当然想走,有点忐忑地看内间,见文臻还没出来,便拢了拢自己湿了又干显得皱巴巴的衣裙,急匆匆出去了。
她出去了,文臻也便出来了,梳妆打扮完毕,周沅芷看着眼前一亮,笑道:“咱们殿下,处处比人出众,但我以为最出众的,还是眼光好啊。”
文臻心想姑娘你情商也很出众,一句话夸两个人。
最重要的是燕绥那么欺负你,你还能这么诚心诚意夸出来。
她刚才在里头已经听了个大概,易修蓉本就是故意想解释给她听的。周沅芷则道:“文大人,方才易小姐最后一句话,其实我父亲听见了一些风声,正要我有机会转告您和殿下。听说……吏部尚书易德中,也就是这位易小姐的父亲,想要活动长川易的刺史。”
文臻怔了一怔,失声道:“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要收了长川易家的权柄,罢了易勒石刺史位,争取把长川收归朝廷,皇帝怎么可能再派一个长川易家的子弟去当刺史?哪怕是远亲也不行啊。
“我也觉得荒唐,但是消息应该是真的。所以易德中今日精心备了重礼,想要拉近和皇后的关系,请她适当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忽然门外燕绥的声音道:“易德中其实没有在长川易家生活过,他的祖辈当年就是因为被易家排挤,不得不早早离开长川去了天京,和易家亲缘不深。”他推开门走了进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易德中想必在陛下驾前请缨,愿为细作,瓦解易家。”
文臻恍然。
易德中是易家人,却和长川易没有情分,眼下朝廷为了选谁做这个刺史已经伤透了脑筋,大家都不愿意去送死,这时候易德中自动请缨,实在时机很好。他毕竟流着易家的血,比平常人更容易为长川易家所接纳,如果真的能获取易家的信任,再为朝廷办事,确实可以在耗损最小的情况下为朝廷拿回长川。
但是前提是,他确实赤胆忠心,要为朝廷分忧。拿下长川后能将长川纳回朝廷版图。
“陛下什么意思?”
“父皇也在为难。因为愿意去的人能力不够,能力够的不愿意去。这种事如果不能心甘情愿,派去了也是无用。所以我猜父皇应该有点动心。”燕绥答得漫不经心,从进屋开始目光便落在文臻的身上,而周沅芷早已很有眼色地含笑带着采桑出去了,还贴心地带上门。
文臻立在屋子中央,对他拉了拉裙摆,笑道:“怎么样?”
燕绥凝视着她,少女肌肤如雪,非常适合这种娇嫩明艳的鹅黄色,领口袖口的彩鳞绣在自然光线下变幻万千宛若虹霓,那种微带金属色的质感非常迷人,而玳瑁天然庄重的色泽则中和了衣裙颜色带来的稚嫩感,也压住了彩鳞的迷幻感,乌珠金珠如此珍贵在此刻也不过是点缀,却也恰到好处地将她衬得越发莹然闪亮。
他伸手给她扶了扶簪子,微微斜一点,便显出几分俏皮来。
“我选的,自然最好。”
这句话也像是双关,文臻便笑,忽然道:“小甜甜,我们一起去,把长川易拿下来好不好?”
……
文臻离开景仁宫有点匆匆,没来得及把今日的人证先安排好。
商醉蝉和易人离做完证,便退出了景仁宫,便有太监上前来说要带他们出宫。
商醉蝉轻快地舒了口气,二话不说跟着太监走了,他早就想云游四海,体验真正自由的滋味,但是文臻要他先来天京一趟,备着乌海之事有人作妖。他也只好多呆一阵子。
易人离却拒绝了,他不放心这宫里的人,想等着文臻一起走,而且刚才在殿上看见皇后,他心里有点感触。
皇后是他的亲姑姑,而且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姑姑,皇后和他的父亲,是双胞胎兄妹,但是他出生时候,皇后已经出嫁了,他没见过这位据说非常贤淑的姑姑。
他只知道,家族里有个传说,说皇后比家族中所有的女子男子都出色健康,而他的父亲却比寻常男丁状况还要差一些,这是因为在母胎里,皇后便抢夺了一切健康的东西,使健康的愈健康,病弱的愈病弱。
也正是因为父亲情形比寻常子弟更差,所以他想要自己健康和获得完全健康的后代的心越发强烈,也因此他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遭遇,吃了很多苦,最后忍无可忍,做了那弑父出逃的罪人。
他永远记得那夜月亮是红的,而血是黑的,难以想象,羊白头的怪物,全身都没有颜色,连汗毛都是浅色的,偏偏血的颜色那么浓,那么浓。
那浓郁黏腻的一片,像是天际风雨欲来的霾云,从此长遮于野,难见微光。
今日在殿上,至亲相见,不能相识。
他心绪复杂,不知是苦是悲,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无人可倾诉。
他在景仁宫偏殿等候,不知不觉顺着回廊,走到一处僻静处。
面前忽然多了一个人,他抬头,不大认识。好像今日殿中臣之一。
那个中年人对他微笑,道:“易小哥。我是易德中。从家谱来算,应该算是你的堂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