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聆期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依旧无法说话之后,徒劳地垂下了眼帘,想了想,柯伊尔似乎还在等着他的回应,他抬起自己唯一能动的右手,在医疗舱透明的舱壁上敲了敲。
舱壁发出了沉闷的声响,柯伊尔也抬手贴上舱透明的医疗舱,隔着一层材料,眼里的笑意多了几分,点了点方聆期的手心。
两个人似乎在这种无聊的游戏中得了趣味,你来我往地敲个不停。
“敲什么敲什么?”薛琪在数据监控上看到了方聆期醒来,刚抱着一堆瓶瓶罐罐走了进来,就被自家上将脸上温柔的笑意和有些幼稚的行为吓的哆嗦了一下,跟着柯伊尔作战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在柯伊尔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
“病人需要静养,不知道吗?”薛琪将一堆药瓶和营养品放在了桌上,转过身来打量躺在医疗舱里的方聆期,方聆期毫不示弱地盯着她看了回来。薛琪这才发现,方聆期那天紧闭双眼躺着不动的时候模样很乖巧,看起来就是个身娇体弱的omega少年,她昨天还在奇怪为什么柯伊尔会这么重视这样一个omega,直到看到方聆期的眼睛,她才发现,这和她见过的每一个omega都不太一样,她太熟悉那种气息了,这是在战场上浴血而生的人才会有的气质。
薛琪将一堆药物的使用说明简单和柯伊尔讲解了一下,回头看躺着的方聆期,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方聆期仿佛一直在找自己的存在感,在舱壁上敲个不停,薛琪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安分点儿吧,祖宗,摘除生物芯片的副作用,学艺不精,技术不好,难为你多恢复一些时间,大概一天后你就能说话了,不过还是尽量不要移动身体比较好。”
不是梦吗?
方聆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安分地躺了回去。不过没多久,柯伊尔就发现,方聆期似乎很不喜欢待在医疗舱里面,联系之前帝国军部对方聆期做过的事情,柯伊尔很容易想到原因。
方聆期有些难受地用手指去戳医疗舱的表面,对封闭环境的恐惧,仿佛与生俱来,在帝国的时候,在那种痛苦的刑罚中,他会在狭小的空间里将自己弄的遍体鳞伤,像这样,即便能看到光亮,却知道自己呆在封闭的环境里,他依然觉得恐惧。
“别怕。”他听到柯伊尔这么说,隔着强化玻璃,对方抬起手覆盖在医疗舱上,影子将他的手覆盖在其中,“别害怕,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你。”
方聆期安了几分心神,弯了弯眉眼,贴近柯伊尔的方向,少年温润的气息让舱门上凝结了一层水雾,他抬起手,划过那层水雾,画了一个丑丑的爱心,接着敲了敲他画的丑兮兮的小心心,示意让柯伊尔看。
柯伊尔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他害怕吓到少年,还未彻底表露心意,方聆期倒好,刚一醒来,就先来撩拨他,不知道在他的心里,已经惦记了很久吗。
方聆期只觉得好玩,他本能地想亲近柯伊尔,在荒星的时候就是这样,在这里更是如此,如果像布诺特说的那样,omega的本能让他必须被一个alpha标记,那么他更希望这个来标记他的人是面前的柯伊尔。
方聆期迷迷糊糊地想着,却不知道柯伊尔浅蓝色的眼睛里此时已经是波澜壮阔,神色中也显露出几分危险的气息,他盯着眼前的方聆期,努力克制着自己身体深处被压抑了许久的冲动。然而眼前的方聆期是撩完就跑的典型,虚弱的身体只允许他清醒那么一小段时间,这时候的他,又陷入了睡眠之中。
只留下柯伊尔,心里像是被幼猫挠了几下,无语地盯着少年恬静的睡容,努力忽略自己叫嚣的身体,然而当年在生理课上学过的知识,此时却莫名如潮水般涌入了他的脑海,成了无法阻止的思绪万千。
方聆期却在对方的凝视中,安然入睡,生物芯片的取出,切换了他和帝国最后的联系,他失去了小七,失去了辛西娅阿姨,从此一无所有,但能够离开,对他来说,好过拥有了所有。
门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谢文卿敲了敲门,小声地问:“还没醒?”
柯伊尔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未发觉自己的脸上带着笑意:“刚才醒了一小会儿,又睡过去了。”
谢文卿一看他的表情,就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文卿再次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床上的方聆期:“他的终端里被植入了一段程序,程序中携带了一段视频资料,我觉得你可以看看。”
谢文卿迅速将终端里的内容传给了柯伊尔,柯伊尔打开,发现这是一份很模糊的监控资料,拍摄的角度很不好,能勉强看清楚是一艘太空舰的内部,拍摄源似乎被一个人带在身上,镜头有些摇晃。
不过,他们依旧可以看清,这是一架军用的太空舰,这架太空舰的风暴防护设备很强大,舰上还配备了开采设备,仿佛是一艘军方的资源开采舰。
镜头转向舷窗外,可以看见,这艘太空舰降落在一片海面上,打开舱门,开采设备探入了海面以下,整个过程持续的时间很长,谢文卿和柯伊尔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探入海面以下的“抓手”。终于,开采设备带着采到的“资源”回到了太空舰中,那是一个巨大的半圆柱形物体,立刻被传送带送走。开采设备继续工作,太空舰的底层很快铺满了采回的“资源”。
“够数量了。”监控里有人的声音说。
金属设备收回,太空舰的舱门再次合上,拍摄源在移动,挪动到了“资源”的身边,柯伊尔这才发现,被他们从海底抓取上来的,是一个个冷冻舱,每个冷冻舱内都躺着一个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人。
“你在干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小的?”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
视频晃动了一下,就停在了这里,拍摄时间是星历902年。
两个人面面相觑,皆是感觉到自己的后背上涌起了一股寒意。
“这个冷冻舱的型号。”柯伊尔将画面往前调了一些,指着终端上时候,“这个型号,与薛琪分析的禁用冷冻舱型号是一样的,很久以前就被禁用的NI-300。”
谢文卿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视频里的画面上,一个想法同时出现在他和柯伊尔的脑海中。
视频里的这颗无人星球,是一座监狱,一个不被允许存在的非人道主义监狱,星历802年分裂战争后,方聆期就是在这颗监狱星球,被封存了整整一百年的时光。
“其实我一直很奇怪。”谢文卿说,“当年莱伊纳帝国在联邦的边境建立起来,为什么反对的声音那么小,似乎也没发生过多少次的武装冲突,现在我大概明白了,反抗的人都在海底呢,可我始终不太明白,帝国的那群人为何对联邦抱有这么大的敌意。”
“一个政权存在百年,总有他存在的理由,即使是被人为制造的理由,而且当年,最先的分歧,起于议会内部,一部分颇有声望的议员带着兵力离开,发动了分裂战争。”温雅的声音从病房门口的方向传来,柯伊尔抬头,发现祝嘉宁站在病房的门口。
短暂的休息让祝嘉宁的精神恢复了很多,谢文卿走过去将他揽到自己身前,祝嘉宁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推谢文卿,没有成功,面上泛起几分红晕。
柯伊尔颇为不屑地瞥了谢文卿一眼,谢文卿毫不示弱,用目光示意沉睡的方聆期。
祝嘉宁失笑,从以前开始,这两个人只要一对上,行为就会变的十分幼稚,好在他终于想起了自己过来这边的目的:“你之前说,他有可能就是你遇到的那个叫路烨的孩子,但是年龄对不上,我想了想,加上那段视频,基本也有个明确的答案了。”
话音刚落,祝嘉宁发现,谢文卿和柯伊尔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祝嘉宁说的话,刚好印证了方聆期带来的芯片里透露的事情。方聆期的年龄,他对封闭环境的恐惧,风铃树种子时隔三年再次闪现的光晕,冥冥之中将柯伊尔引向了那个他不太愿意接受的事实——
星历802年,安德维特联邦议会意见不合,几个议员带着部分兵力离开,分裂战争爆发,位于战区的星星海星区受到了波及,新式武器在战争中得到了试用,L-7星[枫]及其周边星群在战争中被摧毁,大部分人和他们的行星一起支离破碎,小部分人乘坐太空舰,逃离了战区,却被帝国的人抓住,为了掩盖战争的事实和排除不稳定因素,这部分人被关进了禁止使用的冷冻舱里,扔到了某颗无人星球的海底。
年仅5岁的路烨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带到了深海的海底,在寂静的深海中,度过了将近百年的光阴,直到被作为帝国精神力实验的实验品,被资源开采舰从深海里带出,而这个时候的他,已经失去了童年的很多记忆,只留下内心深处对幽闭环境刻骨的恐惧,在灰色晦暗的生活中,逐渐掩蔽自己内心的情感。
那个与他约定好再见的孩子,最终竟是未在炮火纷飞中殒命,却被命运指引向了一条更为苦涩的道路,在漫漫长夜里时光被冻结百年,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和来历,直到百年后他们在战场上,以敌对的身份再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