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无法判别年纪的声音主人,在电话一接通时,立即喊了声「ciao!」(注:义大利话的「你好」及「再见」。)单凭这声招呼,就让我明白自己绝对是脑袋有问题才会打这通电话,但接替他来进行说明的蒂蒂却是十足冷静,这才让我觉得或许真的有钱可赚。
「虽说是单纯的司机,但仍有风险,希望你先做好心理准备。我也有写吧,有轻微的风险,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风险是指会发生枪战之类的吗?」
电话那端传来「哈」的一声。
「如果是的话我就不会雇用你这种完全的外行人了,也不用对你说明这些。我们需要一名驾驶技术纯熟的司机。你只要按照指示帮忙开车就好了。顺利的话,不用一个小时就能结束。你会开车吧?」
「……应该不是要去抢银行吧?」
蒂蒂在电话另一端掩嘴狂笑,并将手机交给那个牛仔,似乎是不想让我听到她的笑声。牛仔快人快语地交代着:「接了两个人并送到指定的车站就行了,cherryhoneypie。」,最后还约好在新宿的某个十字路口会合。
「别迟到哟!迟到十分钟这份差事就做罢,我们会另外找人喔,honeypie。」
「真的只要开车送你们一程就有钱赚?」
「yeah~」
「当场给?」
「yeah~」
「那你们叫计程车不就好了。还有,我讨厌派。」
沉默。
「因为计程车上禁烟啊!yeah~」
牛仔狂吼般地大叫,笑着挂断了电话。
「怎么回事,这些人……」
事情就在这种没有明确承诺的暧昧情况下敲定了。现在想起来,就是因为这种半玩笑似的交涉过程,反倒让我疏于防备。如果这番对话的对象,是个比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还要更令人生畏的男人,或许我就会产生十二万分的警惕与恐惧,绝对不会答应下来。我承认自己意外地胆怯、狡猾,而且还自暴自弃,但我并不愚蠢。
隔天,在约定时间到达的十分钟前,我就站到了满是涂鸦、风月场所传单,还有「诸君死后必受苦难」这类威胁着必须向上帝忏悔的标语电线杆所在的十字路口。
虽然我在东京都内出生、长大,来新宿的次数却屈指可数。看似庸庸碌碌的人群、肮脏凌乱的环境、排水沟的臭味等等,在这里的各个角落酝酿出仿佛残羹剩饭的氛围,让人永远都习惯不了。所以,如果同样的东西可以在别的地方买到,我就去别的地方买,就算伊势丹在宣传百货公司地下街特卖会,在我眼里也不过有如某个国家的陌生语言。对我而言,新宿就是这样的毫无意义。
然而,我却在那一天站在那个地方,就为了这件鲁莽地与疯疯癫癫的人所答应下的、只为钱而甘冒风险的差事。
约定的时间到了,但那两个人并没有出现。虽然有种之前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在谈的感觉,却也不是不能接受这种结果。老实说,我还觉得莫名地松了口气。又等了三十分钟后,我看了一下钱包,里头还有五百元,够我回到车站,去麦当劳吃个汉堡再回家了。
「大场小姐?大场加奈子小姐?」
才离开电线杆没几步,便有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一回头,便见到一名浏海齐眉、穿着白色棉裤、卡其色上衣与黑色夹克的女子。
「抱歉让你久等了。」
她见到我点头承认身分后,率先踏出步伐。我们沿着大马路慢慢往前走,在经过便利商店与韩式料理店后,便是一个位在加油站和教堂前方的收费停车场。那女子走近停在停车场入口处的一辆厢型车。车身被一幅穿着橘色男用衬衫、将衣摆在肚脐处打结的黑色爆炸头女子舔着霜淇淋的画面覆盖,此外还有个仿佛化掉的糖饴般变形的「coool!!」,以及像吹口香糖似的对话框,画面的背景则是迷幻系的迷幻摇滚艺术风格,以及女人旁边的一只黑猫。这应该是海滩女郎出席活动时坐的车吧。车身到处是擦痕或凹陷,因为都不会修补过,锈迹像蜘蛛网似地往外蔓延。就在我觉得好像会见到在郊区的脱衣舞秀上化浓妆的酒吧老板时,车门随即往外滑开。
「进去吧。」女子在我后面低声说。
我的脑中瞬间闪过「这是绑架吗」的疑问,却仍是道了声谢便踩上踏板。车内因为拉上窗帘而显得微暗,里面座位上有个头戴牛仔帽与墨镜的男子正前后摇晃着身躯。
「这位是大场加奈子小姐,牛仔。」
男子听到声音咧开了嘴。
「要吃吗?」外罩白色夹克、穿白色衬衫和白色牛仔裤的男子,将含在嘴里的棒棒糖拿出来递给我。他脸上刮胡后的痕迹因为过度日晒而呈现青黑色。
「我可以回去吗?」
我转过头问,却见女子摇摇头。
「不要闹了,牛仔。」
男子微微晃着头,发出「哈哈」的笑声。
「有人教我不能随便乱拿陌生人给的东西。」
「不好意思咧。总之先请你上车,听一下工作内容,然后协助我们。」
「你也一起上来吗?」
「也好。」
她点头应允,我于是坐到驾驶座后方的座位上。
女人在靠近车门的位置坐下,拉上车门。
「我是蒂蒂,他是牛仔。」
「然后你是大场加奈子,」男子接道。「对吗?」
「嗯,没错,我是。」
牛仔一开口说话便有股浓烈的浴厕芳香剂的味道扑鼻而来。他肯定是将廉价香水当成漱口水来用。
「要吃吗?」牛仔再度递出棒棒糖。
「我不吃。他是在开玩笑吗?还是认真的?」
「是认真的。他这个人是有点奇怪,但脑筋很灵活。」
「是喔。」
「要吃吗?我们已经不算陌生人了呦。」
「我们还是没什么关系的人,所以不要。」
「你就在这里保持着车子发动的状态,随时准备出发。等我们回来后,便送我们到东京车站。」
「然后呢?」
「就这样。下车时会将酬劳算给你。」
「三十万?」
牛仔再次递出棒棒糖。
「要吃吗?这一边没怎么舔到,还很新。」
「这个人是脑袋里的海马体还是哪里受伤了吗?怎么好像什么都记不住的样子……」
「这种东西如果拆开了就不能给别人了,牛仔。」
「你真是固执耶。」
蒂蒂的话让牛仔不满地往后重重靠上椅背。那一瞬间,我看到他上衣的下摆处有个奇怪的东西。是个很大的皮革制剑鞘。
「时间稍微紧迫了些,现在必须立刻行动。」
「这不是我的问题,蒂蒂。你自己也知道,时间紧迫不是我造成的。」
「是他的错。」
牛仔竖起了大拇指。
「是『痔』啦。不是有卷舌的ㄓ,是没卷舌的ㄗ。有手指这么粗、这么大,我的痔可是会让人看了吓到魂都没了的。我说得对不对,honeypie?」
「嗯,没错。」蒂蒂回答得一派淡然。
「今天大概是因为要工作太紧张了,所以流了好多血,上厕所时也没办法像平常一样大出来。真是对不起,大场加奈子。」
「不用说了。不好意思,我对你们的隐私或健康状态一点兴趣也没有。」
「大场加奈子好冷淡喔。」牛仔低声说完,随即吹起了口哨。那旋律听起来似曾相识,我却想不起来是哪首曲子。
「你会开这辆车吧?」
蒂蒂慎重地问道。我这才发觉她说话的时候嘴里会飘出类似赛璐珞的味道。她一只眼睛看向奇怪的方向,但又缓缓地转了回来。
「嗯,我会开。」
蒂蒂移向前面的座位,从置物箱中拿了什么东西出来,放入裤子后方的口袋及腰际。
「走了,pumpkin。」
「ok!honeybunny!呀呼!」
蒂蒂话声一落,牛仔随即一声怪叫,跳出车外。
「爱你喔。」两人在车子旁边像两块黏在一起的麻糬似地,表演着黏腻的热吻。
「我们不到二十分钟就会回来了。」
蒂蒂看着我说。
「要暖好我红粉知己的屁股喔!大场加奈子!」
牛仔说着将钥匙丢了过来。没想到钥匙却落在我身上而掉了出去,我只好下车去找。在我蹲下来,将手伸到车轮旁边摸索着拾起钥匙时,那两个人早已消失得不见踪影。我叹了口气,关上车门,坐上驾驶座,发动车子,然后等待。
事情就该这样。我一切照着他们的吩咐做,所以接下来就轮到他们必须遵守约定了。
车里既没有导航系统,也没有cd播放器。我无奈之下只好按下收音机的按钮,随即听到一个还可以的男性嗓音在讨论着可有可无的话题,以及女助手还算过得去的和蔼笑声。
我看向手表,略估了一下二十分钟后的时间。不管那两人要做什么,肯定不是什么正当的事,因为那个牛仔的脑袋根本就不正常。对了,他在接吻完出发时,没有含着棒棒糖。我转头看向后面的座位,他的棒棒糖正不偏不倚地黏在他刚才坐的地方。顶端变得有点像猪油遇热融化后的颜色,棒子则朝上竖着。我想像着牛仔往那里一屁股坐下,弄脏了白色裤子后气得跳脚的样子,心情不由得愉快起来。牛仔肯定会抱怨个不停,而蒂蒂应该会一脸不耐地安抚他。真奇怪,她到底是看上那个男人哪一点?
我看着眼前一名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经过。她的人生决不会落入像我现在这样的处境。她的世界是用单纯与单调筑起的铜墙铁壁,送丈夫出门、整理家务、照顾小孩、等丈夫回家,经由这样无限循环的过程,她的未来得到了保障,人生也得以维持。但我不一样,我曾经也很接近那个世界,如今却早已完全脱离。这个世上存在着所谓的世道,循规蹈矩的与脱序出轨的,其往后的发展是完全的云泥之别。基本上,这个世界就是为了那些循规蹈矩的人所打造出来的,因此要从那里脱离,虽然轻而易举,却也会变得万分艰难,因为之后不论是办卡或是租赁一个房间,都不得不花费许多心力与时间,而且还会被卷入麻烦事。
收音机传来正午的报时。
我一边忍住不断上涌的呵欠,一边静静等待。油箱是满的,警示灯也没亮,车子里虽然称不上干净整洁,却也没什么残羹剩饭之类的垃圾。从这里到东京车站,按一般车速不用一个小时就能轻松抵达。也就是说,到了傍晚我就有三十万入袋,人也自由了。想到这里,我将下巴靠在方向盘上,开始幻想着拿到钱之后可以做些什么。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收音机,眼睛正扫过停车场管理业者竖立在招牌上的停车规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类似醉汉大吼大叫的声音。
我再次忍住一个呵欠,低下头抓了抓头。那个喧哗声还在继续。果然,这个城市没救了。大白天竟然有几个脑筋不正常的人边走边用力挥着手。够了,拜托你们先停下,暂时别靠近——正当我这么想的瞬间,我发觉那个正在大叫的是名女子。
我抬起头,虽然隔着段距离,但仍能看出穿红衣的男子被女子搀扶着,脚步踉跄地走来。正当脑中闪过「真是喝得有够醉」的想法之际,那女子竟朝我尖声大叫。
是蒂蒂。她的手臂仿佛电风扇扇叶似地来回挥舞着。
我拉起手煞车,催下油门,将车子开过去。
「你在干什么!混蛋!」
拉开车门的蒂蒂大吼。她搀扶着的人是牛仔。他白色的夹克和牛仔裤被染成鲜红色,瘫软着一动也不动。
「快走!快啊!」蒂蒂大叫着催促。
她手上的包包袋口大敞,里面有好几束印着福泽谕吉的万元钞,而且都沾染上了鲜红色的污渍。
「开车!」
蒂蒂突然猛地踹了椅背一脚。我被这一脚惊得回过神来,伸出脚要踩油门,车子却早一步被猛烈的撞击力道撞飞了三公尺远,斜斜地停了下来。撞上来的是辆黑色宾士。
宾士的车门敞开着,有几名男子已经下车往我们这里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