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这三县圩田,当年由裴、谢两家父辈起头,不知花了多少时间、精力,后头裴继安同谢处耘两个接过来,也竭尽全力,最终却不尽如人意。
那裴三哥性子老实,又不会耍心眼,估计只好背地里暗自伤心了。
沈念禾想得甚多,越想越生出同情来,自此之后,对那裴三哥便比平日里更好了几分,虽说自己庶务不太通,却时不时关心这一样,又时不时问那一样,可谓体贴入微。
裴继安一向敏锐得很,很快就察觉到了,只旁敲侧击几句,便知道了其中缘故,鬼使神差的,他也不去戳穿,反倒还要扮出果真受了挫,有些不快的模样,引着沈念禾来关心自己。
他在沈念禾面前扮个老实憨厚的,可到得张属面前,却浑然变了一副模样,转头就吩咐其人把全套宗卷重新准备一份,还另给了几项侧重之处。
张属虽然依言做了,却是不太理解,还提点道:“何苦费这个力气,杨知州不是来过,说圩田不能再修,那还要画着许多功夫做这一套宗卷作甚?”
裴继安只笑了笑,道:“宣州只是一州,今次的事情,又不杨知州一人看着,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是为有备无患。”
他话说得倒是胸有成竹,甚至整个人看起来还有几分放松的样子。
可张属才见了杨其诞的反应,难免有些将信将疑,尤其看到那彭莽见风使舵,先前还信誓旦旦,自这日起,甚至都不再肯给下头人请功之后,就更失望了,仿佛自己付出的这一个多月喂了狗一般。
若不是裴继安早早就自公使库中划了一笔钱出来用于犒赏下头干活的人,他作为领头管事,也分了一部分,还能安慰自己并不是白干,他简直连活都不想干了。
不过他到底跟了裴继安两年多,又得了不少好处,虽然失望,还是老老实实带着人把宗卷赶了出来,送与沈念禾去核对数字之后,又交给了裴继安。
宗卷做好,宣县此处的圩田、堤坝也彻底落定,小衙署里头再无其余新差事做,只慢悠悠在整理后续文书、资料。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被借调而来的人也好,当地抽来的人也罢,个个都松懈极了,甚至不少人还在私下议论为什么圩田已经修完了,还不叫自己回去。
毕竟从前众人肯忍耐,也肯好好在此处干活,是以为另有出路通好处,眼下既是什么都没有了,钱也到手了,不早点走,还在此处作甚?
这话传了一阵,张属就去找裴继安,劝道:“其他乡里、县里抽来的人就算了,不如叫那些县学来的学生先回去读书?”
裴继安就笑着问他道:“谁找你来说项了?”
张属有些尴尬,道:“我也没收几个钱,只是看他们……”
裴继安也不以为忤,只道:“还有些文书的尾巴没收好,你看谁人想走,去你那一处说一声就是。”
这话一放出去,开始下头人还是观望,没过几天,见得有人开始去找张属报信,果然毫无为难,顺顺利利就走了之后,接二连三就有人来辞行。
沈念禾自然也收到了风声。
她手头管着十来个人,其中大半是县学学生,另有几个乡中抽调来的,大多数都年轻得很,一个月下来,也不嫌她年纪小,跟更不觉得女子不堪为首,对她很是信服,是以虽然犹豫,却始终没有人动作,最后只推举出一个人来问。
沈念禾这一阵子看那裴三哥十分可怜,今次见得众人来问,又看着小衙署里头的氛围,就跟难受了,于是劝他们道:“不如收拾好东西再走,左右一个多月都已经熬下来,也不差这几天了,等事情全做完了再走,算是有始有终。”
下头人果然应了,没有一个提前走的,倒是其余房间好的也空了几个位置,差的更是走了一半有余。
裴继安也不说什么,只当做没看到一般,每日除却县衙里头办差,就是来小衙署跟看后续文书整理进度。
彭莽对此很是不满,对他道:“县中事情这样多,你说要修圩田,又说要修堤坝,我都给你去修了,而今开春,忙得很,都有人回话回到我这一处了,那谢善家中也有事,总是告病来不了,你还是先回来再说,那荆山不用再管了!”
又抱怨道:“你这一回却是害惨我了,当日那杨知州当着众人的面,十分不给我脸,叫我好生管教下头人,摆明了就是说你!你也消停些,少惹这些麻烦!”
他岁末考功簿上的好处一到手,就已是把之前裴继安功劳全数抹杀了一般,还诸多责怪,开始计算起修圩田的坏处来,简直恨不得一夜之间,把关系撇得清清楚楚。
裴继安倒也不同他争执,只道:“还有两日就收拾好了,等这一处无事了,我便不再往荆山跑。”
彭莽皱了皱眉,虽是碍于自己本身也没什么威望,官也管不了,却是忍不住嘟嘟哝哝了几句。
裴继安只做没听到。
然而到了次日,这一处彭莽才叫了人过来交代,叫他今日不要再去荆山,另一处外头就来了一行人,点名要裴继安同彭莽陪着去往荆山去。
——正是江南西路监司官郭保吉。
他来得很匆忙,可流程一样都没少,还提前发了公函过来。
彭莽这一日叫人去交代了裴继安,自己已是回了家,因他儿子满月,本要办席,可酒还没过一巡,那监司的文书就过来了,按着上头的时辰,最多不过盏茶功夫,人就要到衙门口。
文书官急得要命,匆匆去寻彭莽。
彭莽差点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匆匆赶来时,哪里还有什么“郭监司”。
他又惊又急,只好又在马上颠颠地往荆山跑,好容易到得地方,只觉得屁股都软塌塌的,几乎要给马鞍颠成了一坨烂泥。
然则等跟着人一路走一路追,压根没赶上不说,又去堤坝、河边、田间,莫说不见郭监司,连个盖监司也没看到,最后进了小衙署的门,正气喘如牛,汗如雨下,却听得里头一阵阵哈哈大笑,不时有人问话,又有人回话,再有人插话,气氛十分热烈。
而那郭保吉站在当中,小衙署里头的被借调而来的书生、差吏、衙役全数在边上围着,人人面上带笑。
彭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头去看跟着边上的从人。
他站在门边,又带着几个随从一齐过来,还跑得这样大动静,里头自然不可能没有知觉。
不知谁人叫了一声:“彭知县来了!”
众人顿时一齐看了过来。
彭莽暗暗叫苦,只好上得前去同郭保吉行礼歉道:“恕下官失礼,因故来迟,怠慢监司了……”
郭保吉哈哈一笑,道:“你自有差事在身,怎么好说这样的话,况且你来得也不迟,正正是时候——彭莽,我欲从你这里借调一人走,只不知你肯不肯放的?”
彭莽听得一愣,抬头看了郭保吉一眼,脱口问道:“不知监司欲要借调何人?”
郭保吉倒是爽快地把手一指不远处的一人道:“借他走,另有今日屋中这许多人,听闻都是从各处抽借而来的,一事不烦二主,我一并开了调令挪走。”
彭莽心中一跳,嘴上没有回话,却是下意识顺着看了过去。
郭保吉手指的方向,安安静静站着一人,那人眼熟得很,姿容出众,站立如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