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说,一面已是作势要把扯了椅子坐过来,又去捡桌面散落的纸页看。
他在家里给沈念禾收拾桌案、文书乃是常事,后头到了荆山脚下的小衙署,再眼下的小公厅,也一如既往,并不觉得有什么。
这厢房里两个女账房是一路跟着过来的,平时也没少见这样的场景,于是这个就问那个道:“我去一趟后头,你跟不跟我的?”
那一个也道:“正好我也要去后头,走罢。”
这话并无什么出奇的,不过是同伴邀一起去如厕而已,可经过了昨日的事情,不知为何,沈念禾看什么都觉得其中别有内情,忍不住多想上一想,此时也总觉得她们那表情怪怪的,面上的笑也笑得十分微妙。
莫名其妙的,她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把桌上的东西收了收,又同裴继安道:“今次手头做的也不着急,等明日再慢慢来罢……”
裴继安却是把桌上的纸页拢在一处,左手拎着包袱,捏着一叠纸页,右手则是虚扶着她往前头走,复才轻声道:“你这桌案太小,施展不开,不如去我那边,略等个片刻,我先给你理一理,明日也好省些功夫。”
沈念禾初时还没想太多,等到进得对面的门,抬头一看,屋子里头除却自己,就只剩得裴继安。
两人独处一室,门虽未关,却是同方才有赵、李两个账房也同在一室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沈念禾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
裴继安恍若未觉,径直去得桌案后头坐了下来,也不多说,将那一桌子散乱的文稿一一展开,快速扫了一遍,提笔沾墨,另寻了白纸来誊抄。
他先写得慢,后写得快,写到后头,笔走龙蛇,连头都不抬,专注得很。
沈念禾本还有些尴尬,此时见他反应,倒是自在了许多,看那砚台里头只剩一点残墨,必定不够用,便补了一点子清水进去,寻了墨砚来帮着磨墨。
她在此处磨墨,磨了没两下,就听得外头不远处那李账房道:“还在里头吗?”
一时赵账房道:“我瞧着那厢房好似空了,应当走了罢?”
原是那两个如厕归来,在对面说起闲话来。
裴继安的厢房进门处便有一处大屏风,但凡他在里头,时常都是挡着正门的,是以那两个不曾见得里头样子,警示以为他们已经走了。
“好悬你机灵——我看那沈姑娘不知怎么了,好似不太想走,边上裴官人等得脚都快站不住了,偏我们实在多余,还没地去!”
“亏你一把年纪了,从前也自称坊市间一枝花,好几个人上赶着提亲的,这一点东西都看不出来?还什么‘不知道怎么了’,那裴官人都表现得都这般明显了,哪里有什么不知道的?”
她们也不着急走,又重新坐回厢房里闲聊起来。
两间厢房隔得极近,又都没关门,只隔了一层屏风,那两位声音还半点都没有压低,叫对面沈念禾这一处字字句句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对面一时讨论说“裴官人最近这几日眼睛都要长在沈姑娘身上,也不晓得那姑娘瞧没瞧出来”,一时说“都这般明白了,还要哥哥妹妹的叫,倒不如早点定下来,倒叫我们旁人看着着急”。
那个说“哥哥妹妹怎么了,成了亲也能叫,旁人就好叫这一口,叫什么哪里就碍着你了?”,这个又说“哪一门都没你们家两口子黏糊,都老白菜梆子了,还要哥啊妹啊的叫,也不嫌老不羞!”。
被嘲笑的那个少不得又要辩驳几句,道:“好歹我们家只哥哥妹妹叫两声,哪似你们家,孙子都几岁了,夜晚还要学什么牛郎背织女——也不看看自己会不会织布了!”
她二人说笑半日,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锁门走了。
沈念禾只觉得丢脸极了,却又担心被发现,连磨墨的动作都放小了,唯恐被人听出此处还有人在,一旦被捉住了,实在不知当要如何反应才好。
好容易盼得人走了,她才松了口气,转头一看,却是正正对上那裴三哥看过来。
裴继安微笑着开口道:“墨要黏住了。”
沈念禾一愣,循着他的手指低头一看,却见那砚台上头墨汁浓得同胭脂膏子也相差仿佛,莫说写字,那笔尖一沾上去,落于纸上,怕是连字都写不出来囫囵一个。
“想什么这般心不在焉的?”裴继安笑问道,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听见一般。
他装傻,沈念禾自然不会蠢得再提起来,虽然觉得丢脸。却也只随便寻了个理由敷衍过去,道:“方才走神了……”
裴继安却是半点不肯放过她,刨根问底道:“想的什么趣事,说来我也听听?”
沈念禾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听得旁人说我同你是一对这样的话,便含含糊糊道:“也没什么……”
她还要再说,裴继安却是又道:“方才李账房有一句话,说得是真的十分对,也不晓得你听到了没。”
沈念禾立时就来了兴致,问道:“什么话十分对?”
裴继安就微微笑了一下,看着她道:“头一句,说的是‘裴官人最近这几日眼睛都要长在沈姑娘身上’,我觉得十分对,又对又准。”
***
京城,福宁宫。
太子周承佑站在偏殿当中,也不坐,只守在门边,手中拿着一封折子在看。
七八步外的桌案边上,摆了七八个大小箱子,里头俱是装了满满的折子。
同等在偏殿外的还有陈皇后并傅太后,陈皇后侍立在边上,傅太后年纪大了,手里抓着拐杖,坐在一张交椅上,见得孙子双眼下头一片浅青,显然是多日不曾睡过一个好觉的样子,忍不住就转头与陈皇后道:“承佑年纪还小,又太过孝顺,遇得事情就不知道管自己,你这个做娘的,却也要看一看,不能将来他爹好了,他却又累坏了。”
这样的话,傅太后好说,陈皇后却不好照着做,只得应了一声,道:“儿臣知道了。”
傅太后如何不知这儿媳妇是在阳奉阴违,皱了皱眉,也懒得理会她,只把孙子叫了过来,道:“晓得你忙,却也不能可着自己身体来操劳——却不看你父皇眼下情状,正是当年苦熬熬出来的!”
正要多嘱咐几句,只听得不远处床边有动静,却是一个医官出声叫道:“拿面盆来!拿面盆来!”
傅太后立时就忘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也顾不得多问,拄着拐杖连忙凑了过去。
太子周承佑同母亲一人跟着一边,也急急随了过去。
只见偏殿后头的床榻帐幔已经全数被卷起,床上躺了一个人,边上四五个医官或跪坐、或蹲坐、或半趴在床上,或半蹲、或半靠在地上,围着那床榻,另有三四个小黄门,或手捧针盒、灸盒等等。
听得那医官叫,早有小黄门急忙捧了面盆过来,只是还没走近,那几个医官就全数退得开来,那几个小黄门也连忙往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