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来,素来闲不住的陆母的确如他预料的那般,在他归期并不确定的情况下,并没有在家每日枯等着。
他摇了摇头,笑着说:“你也不必操我这的心,该忙什么忙去吧,我虽已有几年未归,好歹也是自己家里,家里还是当年我亲手布置的,不至于不认得屋了。”
仆妇还想坚持,但观陆辞面上虽笑容和善,却隐约带出一丝说一不二的威严,不禁把话又咽了下去,赔笑道:“那可不是。那我真就先忙去了,郎主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喊上一声。”
陆辞欣然颔首。
狄青自进屋来,眼睛就忙个不停,一直东看看西看看,手里还紧紧攥着背包的小绳带。
陆辞领着他,一路直接到了印象中唯一闲置的那间客房,笑道:“这间虽然偏小一些,采光却是最好的,以后就归你了。”
朱说、柳七和滕宗谅各自曾住过的房间,也让陆辞嘱咐过下人,给他们完完整整地保全着:不论是私人物件也好,陈放摆设也罢,都还是几人离开时的模样。
只要扫上几人房间一眼,该主人的性格,也就可见一斑。
朱说严谨端方,房屋显然也最为整洁,无处不摆得井然有序,连盖的被子也叠成了整整齐齐的豆腐块,用过后洗得干干净净的笔也强迫症似地一字摆开、从短到长地列好了队。
柳七的则形成鲜明对比,可谓凌乱至极,不但床褥凌乱,书架上也空了大半,而那些才读到一半、就被喜新厌旧的他弃读的书籍随意散放在桌面上,连笔墨纸砚都被挤到了边上去。
滕宗谅的看似寻常,却暗藏玄机,陆辞就曾在无意中发现过,那叠摆放得齐整的套书,分明只有书的封皮,背后藏着的是小瓷瓶装的酒。
哪怕他们以后都不见得会再住这处了,但那样处置房间,就好像他们只是寻常地出了一趟门似的,随时可能回来,莫名就让陆辞心里舒服不少。
如今狄青来到,陆辞给他的安排,当然是布置一间专属于对方的房间,而不是取代另三位友人的了。
狄青闻言猛然抬头,眼睛也因惊愕而睁大了,圆溜溜得好似老老实实地蹲在他肩上真狸奴。
陆辞抢在他推辞之前,笑眯眯地明知故问道:“你难道不喜欢这间?”
狄青拼命扭头否认:“喜、喜欢——”
陆辞假装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不然其他房间都被朱弟他们占过了,你若不满意的话,恐怕只有委屈你睡我那屋,与我挤一块了。”
他有所不知的是,自己这一随口玩笑,却被狄青立马给当了真。
而之后,陆辞就准备先回房小憩,体贴地留给狄青一个独处的时机。
却不知小狸奴在他出门后,脸就垮了下来,一扫之前的激动和兴奋,蔫吧蔫吧地将随身的小行囊搁在一尘不染的桌上后,就开始坐在床上发呆。
一手还搭在瑟瑟发抖的小梨花背上,漫不经心地撸着顺滑的猫毛。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
那头原想着回房小睡一会儿的陆辞,才出短廊,刚经过小厅,就被浑身笼罩着沉重阴云的钟元逮住了。
“咱俩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钟元酝酿了半天,就酝酿出这么一张干巴巴的感情牌,才刚把打好的腹稿起了个头,就将他自己给恶心坏了,索性恢复了急躁的本性:“你究竟打算怎么说?”
最难受的不是挨一刀狠的,然后在床上一躺半个月,而是将一把锋利的刀子悬在脖颈上,隔了那么一丝儿地要掉不掉,才最为煎熬。
陆辞挑了挑眉:“你这么急?”
钟元烦躁地挠了挠头,深吸口气,沉痛反省道:“这事儿是我办得不妥……”
他其实老早就有了不再去京城碰第二回 壁的想法了。
然而每当他想好要摊牌时,一看到家中父母和娘子那殷殷期盼的笑脸、给他打包行囊时的体贴,这话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陆辞不置可否,改而问道:“钟伯他们是以为你已经出发去京城了?”
事到如今,钟元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了,秉着破罐子破摔的决意,一口气将徘徊自己心里的万千念头尽数托出。
他本来想着,干脆就当是为了家人白跑一趟算了。
但当他真的拿到了出发去汴京的船票,背着大小行囊地来到码头,却猝不及防地看到就着黎明时那点黯淡的光、都要片刻必争地勤奋读书的易庶时,便瞬间击垮了他那点可怜的决心。
他与易庶之间,存在着根本上的不同。
其实打从许多年前,他认识陆辞、又阴错阳差地被‘骗’进了书院读书起,他就清晰无比地感觉出,自己压根儿就不是念书这块料了。
最可气的是,他若真是念书一无所成就罢了,偏偏是个运气好的半吊子,才连续两回都得以取解。
但自己水平如何,他难道还能不知道?蒙过了解试,省试却是无论如何都混不进去的!
然而钟家人却没一个人肯信他话的,才更让他有苦难言。
在看到如此努力的易庶时,钟元终于无法忍受了,破天荒地来了回临阵脱逃,拎着大小包袱,搬到了社员家里暂住。
就这么挨家挨户地轮流住过去,加上被他爽了约的易庶也没来得及告诉别人,就让这一消息奇迹般瞒住了。
直到他今日技痒,又不忍看南都社落败,最后上了一阵子蹴鞠场,就被陆辞捉了个正着。
在钟元滔滔不绝地倾吐心里话时,陆辞认真耐心地听着,始终不发一词。
直到钟元说完了,陆辞才抿了口茶,不疾不徐道:“我明白了。”
钟元把憋了许多年的话说出,心里畅快许多,那点忐忑也没了。
不就是东窗事发,被家里人哭一场骂一场,叫周边人鄙视一顿吗?
只是看着似在沉吟的陆辞,他心里那点愧疚,又悄悄地浮了上来,忍不住道:“我知道其实最对你不住。你着实为我费了太多心思,但我就是块糊不上墙的烂泥,白瞎你这么些年的拉扯……”
陆辞温和地微笑着,由他絮絮叨叨,并不打断他的话,也不做任何解释。
毕竟他十分清楚,让钟元表达完这么一番愧疚后,最会感到舒服的,其实还是钟元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