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说面不改色地任他调侃,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只顶着一双通红的耳朵,将那词作藏起来了。
在陆辞看来,朱说姑且不论,若是那诸多诗词中毫不掩饰对滕宗谅的艳羡的柳七,一旦知晓了滕宗谅的真实处境的话,怕得退避三舍,敬而远之,而绝不会那般羡慕了。
自走马上任以来,就被陆辞差点当两个人使唤的滕宗谅,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叫苦不迭,根本来不及再给友人们去信炫耀。
又哪儿是柳七所猜测的那般,他得偿夙愿,喜不自禁,才会无暇回信?
滕宗谅简直有苦说不出。
可恶的陆弟是个擅长甜言蜜语的,每当他要撂担子不干时,稀里糊涂地就被人三言两语哄骗住,还傻乎乎地应承下更多活计来。
连滕宗谅都不晓得,自己明明该是个叫知州不得不客气应付的通判职事,怎就沦落至为知州鞍前马后,鞠躬尽瘁,连家有时都不得空回、索性宿到官署里头的地步……
仰头一望热辣的日头,汗水淋漓下,可不得狠狠抹上一把辛酸泪。
陆辞借着午间小憩的短暂闲暇,心情甚好地给彼此惦记的两位友人先回了两封短信,简单道一切安好,多谢他们的心意,顺道夸赞了滕宗谅一番。
而虽知晓了朝中监国之人现为太子,陆辞仍是毫不犹豫地暂时搁置了向其写信请求增兵边境的念头。
于赵祯而言,这可谓多事之秋——爹爹重病,刘娥获罪,朝务繁忙,需得多处奔波。
陆辞面带慈爱地想,自己为人师长,在其最艰难的时候未能支援一二,已深为遗憾了。又怎能为一己猜测,就给弟子增添麻烦呢。
连陆辞也未曾料到的是,自己这份身为师长的贴心,只坚持了短短一个月。
那日一早,他就得到了工匠所研究的霹雳火弩取得成效的好消息,刚巧茶树移植也十分顺利,令他心情颇为爽利。
于是到午间小憩时,就准备自掏腰包,宴请近来颇为辛苦的友人。
结果任谁也没有想到的是,热腾腾的菜肴刚刚摆上,甚至还来不及动上一筷的二人,就从急得满头大汗的校尉口中,得到了李立遵率三万吐蕃骑兵出征,少顷将至秦州城墙之下的急报。
作者有话要说:章节里提到的几首词都是历史中柳永和范仲淹的真实词作,我看好像有不少人不知道,就还是列一下吧。
信也是模仿范仲淹写给他哥的家书形式。
柳永的:
雪梅香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
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
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
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
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
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
无纍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
还是柳永的:
忆帝京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
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
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范仲淹的: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违避。
范仲淹的家书:
范仲淹有诸多写给二兄的信件,叙说家常,真挚感人。举其一:
某再拜中舍三哥:今日得张祠部书,言二十九日曾相看三哥来,见精神不耗。其日晚吃粥数匙,并下药两服,必然是实。缘三哥此病因被二婿烦恼,遂成咽塞,更多酒伤着脾胃,复可吃食,致此吐逆。今既病深,又忧家及顾儿女,转更生气,何由得安?但请思之:千古圣贤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后事,一身从无中来,却归无中去,谁是亲疏?谁能主宰?既无奈何,即放心逍遥,任委来往。如此断了,既心气渐顺,五脏亦和,药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乐人,忽有忧事,便吃食不下。何况久病,更忧生死,更忧身后,乃在大怖中,饮食安可得下?请宽心,将息将息!今送关都官服火丹砂并橘皮散去,切宜服之服之!
此信因听说二兄被疾病缠绕而作。范仲淹剖析二兄得病缘由,是因子女吵闹、饮酒过量所致。病中既忧生死又忧后事,饮食不畅,时而呕吐,病情自然加重。范仲淹由此劝说开导:圣贤尚且不能免生死、管后事,一旦归去,就无亲疏之别了。如果能这样对待生死,做人应当豁达开朗,对无可奈何之事不必强求,心情顺畅,逍遥自在,饮食、服药正常,病情就会好转。随信寄去药物,嘱托二兄一定要服食。寥寥数言,朴实无华,前因后果,剖析透彻。兄弟亲情,皆见于此絮絮叙说之间。这样的信件,亦见范仲淹极强的文字表达能力。
与子侄的书信则谆谆教导,语重心长。如写给子侄三郎信云:“汝守官处小心,不得欺事。与同官和睦多礼,有事即与同官议,莫与公人商量。莫纵乡亲来部下兴贩,自家且一向清心做官,莫营私利。汝看老叔自来如何?还曾营私否?自家好家门,各为好事,以光祖宗。”如此教导,家风不坠。(《范仲淹研究》)
第二百零八章
而在滕宗谅的眼中,当这道晴天霹雳真正落下时,陆辞简直冷静得不可思议。
“嗯。”
陆辞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温和,听不出丝毫慌乱的痕迹:“先劳烦你跑上一趟,尽早通知林军尉,让他即刻派出快马十匹,向朝廷传递军报;再请你紧闭城门,接下来无论所为何故,任何人皆不得出入城门。”
前来通报之人立马受到陆辞这份沉着镇定的感染,紧绷着的双肩,肉眼可见地放松许多。
“暂时就这些了。”陆辞莞尔一笑,宽抚道:“不必慌张,敌军固然有备而来,但难道我这几个月的筹备,就是白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