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读着信,唇角渐渐挂上了不自知的浅淡笑意,俊美的眉目,也柔柔地弯了起来。
当忙得满头大汗,风风火火地要回屋冲澡的钟元进厅时,见到的就是陆辞久违露出真心而放松的笑容的这一幕,顿时怔住了。
“钟兄回来了?”
钟元正犹豫着是否继续上前,还是绕道莫去惊扰时,陆辞已将目光从信件中移开,落到了他的身上:“热汤已经备好了,快去洗浴罢。”
钟元悟出他言下之意,登时没好气地一挑眉:“也不想想我是为了谁在这大冷天里落一身臭汗,你倒好意思嫌弃起我来了!”
“钟兄误会了。”陆辞目不斜视,慢悠悠道:“若你想过阵再去,我便让人先将晚膳端上来。”
钟元嘴上不过习惯性顶了这么一句,可没有真要带着一身臭汗用饭的意思。
闻言虽还有些不甘心,到底还是顺着他的话,准备往卧房的方向去了。
只是才走了几步,他忆起方才好奇的事,不由开口问道:“你究竟是在读哪家小娘子寄的尺素,竟这般欢喜?”
陆辞莞尔一笑,将信末的落款在他眼前一晃,让他瞥上一眼后,当场就还了自己清白。
钟元看清楚后,一下就变得兴趣缺缺:“原来是青弟啊。”
尽管跟狄青打交道的次数并不算多,但对那黏陆辞得很的小崽子,钟元还是印象颇为深刻的。
难得生出的八卦之心一下遭到湮灭,钟元有些悻悻然:“读青弟的信,你笑得那么……”他绞尽脑汁,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词来,索性作罢:“……古怪做甚?”
他还以为眼前这清心寡欲得跟谪仙似的发小,当真要动凡心了呢。
陆辞抿唇笑笑:“不过是读着青弟所附着的一则趣闻,难以忍俊。”
“喔?”
钟元好奇地凑过脑袋去,就想读上一读,结果陆辞不着痕迹地一个后倚,恰好避开了他,又极自然地念了起来:“……途径一处壮丽高阁,上悬‘定慧之阁’四字,逼走游龙,然尘埃厚重,落款难现。青正欲小作歇憩,忽有一钟姓青衣官吏路过,朝牌匾口若悬河,苛刻点评,歪理遍生,那字迹仿佛一无是处……”
听陆辞念了起来,钟元自然也就不执意去读那信了,听到这时,不由撇了撇嘴:“这有什么稀奇的?世间可多的是自命不凡,相轻的酸儒,青弟怕是少见多怪了。”
“你且听我念完。”
陆辞不慌不忙地继续道:“……点评字迹过后,此青衣官吏尤不罢休,命属下上前,将那积灰匾额摘下。浮灰拭去,书者名姓乍现,正是‘颜真卿’。”
钟元:“…………”
哪怕狄青阐述的文笔朴实,他也能清晰地想象出,点评匾额那人丢大脸时的尴尬。
见陆辞又笑吟吟地读起来书信的剩下部分,钟元既有几分他重新打起精神来的宽慰,又有几分不愿打扰的心疼,于是顺着方才的话势,径直回房洗浴去了。
待钟元离开,陆辞便优雅地将一直挡着的第三张信纸,给换到了跟前。
跟才确定心意不久的小恋人分开,对方会黏糊缠绵一些,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虽在人前有所顾忌,亦是腼腆,但在人后就已粘得厉害的狄青,在私密的信上,更是将刻骨铭心的思念表露无疑。
在读信时,陆辞的唇角始终噙着极温柔的笑意,直到读到末尾的那简单几笔,才渐渐凝滞。
因动笔之时,狄青不过初初回到秦州,更是头回正经进入衙署任通判一职,哪怕与诸人具都熟悉,也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他简单陈述了同身为前通判的滕宗谅进行交接时,发现的一笔新坏账。
原来是在秦州城郊的农田,遭李元昊劫掠后,滕宗谅思索着他们一时半会定然不会卷土重来,加上田里没有作物的农人又心神不宁、终日上门来求……
滕宗谅心一软,便大手一挥,在请示上头之前,就自作主张地掏空了刚发下不久的公用钱,用于买新种用。
因陆辞任知州时,注意广加开源,秦州的账目很是宽裕,每年余下的公用钱颇多,贸然产生这么一笔支出,也勉强能承受得起。
滕宗谅心想着,趁此机会,将民间旧贷陆续收上来,加上春秋二税和新的公用钱送到,就能轻松缓这短期的紧巴了。
只是读完这信后,陆辞心里所想的,却全然不似滕宗谅的乐观。
甚至连唇角的笑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毋庸置疑的是,滕宗谅会做此安排,显是出自一片淳淳爱民之心。
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在外人眼里,滕宗谅所犯下的可是擅自挪用公用钱的过错。
就如不久前柳七亲历的进奏院一案,一旦遭人告发上去,那真是可大可小了。
再联系上狄青在信头简单提到的,王钦若被人归还,不日即将抵京的消息……
算算日子,王钦若哪怕走得再慢,到汴京也有近一月功夫了罢?
陆辞深深地叹了口气。
当年心怀鬼胎的王钦若,在去到秦州的短短月余里,不说将账目摸个清楚,大概的数额想必还是有的。
如此大张旗鼓地购种散播,于当地堪称轰动了,怎么可能不让王钦若起疑心?
亏滕宗谅与他共事多年,却还是这么粗枝大叶,竟是半点没学到他凡事先讲究请示上级、登记报备,保全自身、再作具体打算。
陆辞对友人的心大,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哪怕真遇到紧急情况,他需得先斩后奏时,也是在应付过危急关头后,即刻设法补救,堵上漏洞的。
绝不会大大咧咧地留这么一个亏空,由别人攻诘去。
无论如何,秉着尽人事,听天命的念头,陆辞还是无奈地提起笔来,逐条写下给漏了小辫子还不自知的友人的补救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