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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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从十岁开始,开始怕起三哥姜明珏的。

我怕他,倒不是因为他打过我或者骂过我,相反,他是我们兄妹几个当中话最少,最沉默的一个。就是因为他太沉默了,所以他在我面前一坐,我就浑身不大舒服。

我最喜欢的人是二姐姜明月跟六哥姜明璟,二姐对我最好了,母妃过世后,什么好吃的什么好玩的都替我留着,她远嫁塞北的时候一直哭,我也哭,六哥也哭,我们三个哭成一团。姜明珏没有哭,他只是冷眼看着我们哭,仿佛这些眼泪是他见过的最滑稽的东西。从那天开始,这宫里只剩下我跟六哥两个相依为命,他比我好一些,他还有母亲,我孤苦伶仃。

我和六哥,都不是父皇钟爱的孩子。

十岁之前,我跟六哥都是二姐的小尾巴,她去哪里我们就跟去哪里。比如,她念书的时候我们在台阶上游戏,她写字的时候我们就绕着书桌追逐嬉戏,她弹琴的时候我们就会坐得稍微远一点。我们都怕沈琴师,她很凶,仗着跟皇后娘娘有点亲戚关系,私下里总说我是土里生的野公主,骂我有娘生没娘养。

她第一次这么说我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明白以后也只会笑嘻嘻地跑开,所以她骂我野公主,还骂我没骨头。她在别的宫里受了气,只能借我撒撒火,有时候说惯了嘴巴,当着六哥的面没个提防。六个到底是个皇子,岂是好相与的,当即勃然色变,站起来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踩着桌案跨过去,扬手给了她一个嘴巴,他说:贱婢,你算什么东西,胆敢妄议公主!

事情闹到了皇后那儿,二姐想站出来给我们作证,被她母妃一把拉住,硬生生拽到旁边去。六哥不卑不亢地立在堂下,十几岁的少年已有了松竹的风骨,面对父皇跟皇后的双堂会审,他将我一把拉到自己身后,下颌微扬,不卑不亢:不关明玉的事,人是我打的,父皇要是不信,我再打一遍给父皇看看。

好端端的,她教你二姐弹琴,你打她干吗?

六哥笑了,睨了在旁瑟缩发抖的沈琴师一眼:你说,我为什么打你?

她瑟瑟地摇头,眼睛中分明闪烁着一层不敢声张的恨意,讷讷道:奴婢不知。

他便接着她的话道:你既然还不知悔悟,那我就告诉你,既是教我二姐弹琴,何以用如此刑罚对待她,使她一个好好的姑娘手上全是伤?你到底是存了何种卑鄙的心思?

妾没有!

还敢顶嘴!

二姐应声出列,向我们展示她刚刚才制造的所谓刑罚:手背上分布着形状各异的乌青。满堂之内的贵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真相顿时大白,沈琴师明知是笔冤案,双膝还是发软,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二姐、六哥随他们的生母回各自的寝宫,父皇将我独自留下,皇后招手引我至近前,一拉我的手自上而下细细打量,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怜了这孩子,是个没娘的,整日跟小六厮混,没有一点女孩子气。父皇深以为然,皇后便接着道,不如就让明玉跟着明珏一起念书。明珏到底年是长几岁,稳重一些。

应声站起来的是姜明珏,他是我怕了十多年的四哥。他面容冷峻,不苟言笑,明明穿了一件碧色的长袍,周身仿佛含着一股冷凝之气。

他扫了我一眼。我不喜欢他的眼神,那种豹类才有的阴郁,萦绕其中的是挥之不去的暗色调气息,总让人想起塞北的冷雪,或者连绵的雨季,那些湿答答的不清不楚的东西。

我乖乖地跟着他进尚书房,安安静静地坐了一整天。他并不太愿意搭理我,我也不愿亲近他,上课的时候我们分别坐在书房两端,害得那太傅想授课都走不成直线,还得绕一大圈。

我的位置靠窗,下午最困的时候六哥总会偷偷溜过来看我,猫着腰伏在草丛里,学小猫咪咪地叫。我等太傅绕到姜明珏那边,便悄悄探身出去。他擒着一个荷叶包的热气腾腾的糕点,高高举起,满额头都是跑出来的汗,很着急地催我:快快快,刚出炉的,咬一口。

我张口咬下顶头最嫩最甜的一个尖儿,啊,好烫好烫,呼呼的吸气,以手作扇拼命地扇,不妨姜明珏就转头直接看过来,我迅速闭紧嘴巴,烫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脸颊滚烫,不敢声张。他目光冷如箭,嘴角却有一缕碍眼的讥笑。

我会记得那个下午。六哥骑射归来,溜到书房看我,太傅不胜暑气,笼着袖子低着头打着盹。我趴在窗台上跟六哥小声聊天,他跟我说他在南苑猎到了一只小鹿,双手一分,比了一个大概的长度,并且答应我烤鹿肉的那一天一定会请我去。

我笑:一言为定,鹿皮要给我留着。

那必须的。他龇牙咧嘴,忽然色变,看向我背后。

一点冷汗沿着他脸颊滑下脖颈,他讷讷道:太子殿下。

我回头,姜明珏居然就立在我背后,颀长的身影洒落在我额头,他的眼睛像两潭深渊,闪烁着危险的气息。他靠我如此之近,以至于我忽然加促的呼吸吹起了他鬓发几缕。他笑起来,俊美得动魄惊心,就见他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野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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